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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圆的梦(中篇节选)

发布时间:2014-11-06 00:00:00    来源:    作者:

题记:月圆了又缺,梦醒了又残。方大妈进城便丢掉了组织关系,寻寻觅觅四处碰壁,怎么跟当年地下党一样,找不到接头的人呢?

 

 

孙裁缝走了,走得很平静,走完了一个农村手艺人70年风雨如晦的苦涩人生;方大妈哭累了,累得东倒西歪,倾尽了60年含辛茹苦的艰难时光。热闹了半个月的喜丧,吃尽了家中的食物,烧完“三七”,她直起腰来拍拍身上的土,拢了拢花白的齐耳短发;落下门环上的铜挂锁,然后坐进国庆的小车——方竹大妈,终于随儿子进城了。

大儿子国庆在广东当包工头,在本地县城买了房。小儿子国喜在浙江开服装店,在外地安了家。只一个老人了,随她住哪儿,方竹选择随国庆,除了看家,还可以照顾三个孙娃读书。过日子像纺线,旋啊转啊结成了线锤,摘下锤儿再还原成线,然后织成布,一代一代就这样子过,小子熬成爷,媳妇熬成婆。

方竹娘家姓汪,从下坡嫁到上坡,孙家长子高高长长单单薄薄,在乡场学裁缝,做了一辈子缝纫,但不会干庄稼活,地里一大摊子事,全压在方竹的肩上,无论寒冬酷暑春种秋收,她以男儿般的坚强,拖着猪崽一样的娃过日子,赶场天还给裁缝捎去新鲜蔬菜。孩子成家立业,吃的还没捎够,福薄命浅的裁缝就撇下自己,悄无声息地走了。

小车在弯弯山道上跑,又颠又闷,方竹胸口咕噜噜涌动着,伏在椅背上干呕得差点断气。国庆将车停下来,给妈捶背又伺候她喝矿泉水。国庆说:往日叫你出去走走,始终恋着竹林坡,顶多去乌溪镇赶赶场,如今人也老了,该歇下来享享清福了。

方竹抬起脖子白了他一眼,有些不满意儿子对自己的轻慢:谁说我老,还差三个月才满六十呢。

国庆说:没说老,你身体硬朗得很呐,如果去年你与爸爸进县城,给我们看看家给孙娃煮煮饭,说不定爸还能多活几年。蛔虫钻胆又不是多大的病,卫生院那伙歪医生,活活给耽误了。说着便伤心起来,方竹的眼睛也红了:你爸那人心气太窄,总想着不给后人添麻烦,老得手脚打颤颤,还带着老花镜缝旗袍,乌溪这么个山区小场镇,也出妖艳鬼怪的狐狸精,你爸不在意手工钱的多少,关键在把手艺传下去。这老东西脾气犟得像牛,我几十年都顺着,没能进城,也不是你们的错。把你们自己的工作做好,多用点水泥多扎点钢筋,房子修结实了,不出豆腐渣工程,自己挣了钱还给国家作贡献。

国庆说:妈,别想那么多,有我们供着你丰衣足食。

他们歇脚的高岗上,吹拂着带些暖意的凉风,层层梯田里盛满杂草,可能有几年没种庄稼了。一丛丛竹林像绿色的蘑菇,给河滩和村庄带来无限生机,竹林坡村因此而得名。这里生长着十多种竹子,有慈竹、毛竹、百夹竹、观音竹,更有一种嫩黄色的方竹,竹节呈方型,上面有一线翡翠的绿,柔弱而坚韧,高不过丈余大不过拇指,常年翠绿生机盎然,打篾席编花篮都是上好的材料,深得山民的喜爱。爹给她起了方竹这个名,她没辜负爹的期望,在家带弟妹挣工分是把好手;出嫁生儿育女勤俭持家受到邻里赞赏。她遇事有主张,做事讲章法,妇女们有啥疑难事,都找她聊,由此化解了很多家庭矛盾,后来当小队妇女队长,还入了党。

国庆见妈埋头沉思,便抚着她肩头:妈,不要太过悲伤,国家大事有政府管着,咱们平头百姓过好日子就行了,你吃什么用什么我们都会满足你。冬天带你去海南岛游游天涯海角,夏天带你去哈尔滨看看冰雪世界。如果你老人家高兴,可以参加夕阳红旅游团去外国,游新马泰、西欧、东欧……

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他们说刘邓路线又回来了,老百姓有田种有饭吃,比什么都好。这时候当干部的占不到便宜,有的外出打工有的进城经商,方竹不计较这些眼前利益,觉得男人都走了,妇女更要顶起半边天,群众选她当大队妇女主任和支部委员,在竹林坡的堡垒里,只剩下她最后一个委员了。无论计划生育、退耕还林、旱地育秧、农田水利都抓得有声有色,多次被评为先进党员和优秀干部。如今老伴走了,儿子非接她去城里不可,本想找支书交代工作辞个行,可几次都找不到支部的人。自己肩头的担子,便这么不明不白地搁下了,有一种当逃兵的感觉,心里梗着什么又一时说不清。

国庆将妈扶上车,小心地选着路面开得很平缓,在山影和雾霾中,像小船一样游弋。记得以前赶场搭拖拉机,巅得老高,小伙子趁机搂住姑娘的腰,白发老太笑骂豁牙老头,一路七晕八素的笑闹,眨眼就到了乌溪场口,哪像这小车,把人憋得紧紧的,不晕才怪。国庆看出了娘的心思,将车窗摇低,山风猛灌进来,有一股山野的香味,她打了个盹。小孙儿叫一声:回家了,我们到家啰!

 

 

方竹第一次到儿子家,房子大大的窗子也大大的,大得有点空空荡荡甚至冷飕飕的感觉。簸箕大的灯盘上嵌着几十盏灯泡,贼亮的光照得心里发慌;电视占了一面墙,比农村的神龛还大,音盒子(箱)震得手脚发麻,嘶哑的重锤如打雷,在胸口上一脚脚地踩。刚上小学的孙冬随着节拍屁股一颠一翘地,学什么迈克尔。方竹颠簸两个多小时,骨头都快散架了,忙捧住冬的小脑袋:别把脑袋晃晕了,将来如何读书?国庆斜了妈一眼,笑了笑:别疯了,引妈洗个热水澡,早点歇息吧。

何芬便去卫生间开浴霸调热水,把婆婆叫进去演示了一遍方才退出。融融暖暖洗得她骨头发酥,城里的新鲜玩意真多,随便这么一弄,舒服得没法说。记得竹林坡小学来过一位城里姑娘,因为没法儿洗澡,罢课两个月,终于调走了。裁缝摆铺子那条街有个澡塘子,她去洗过一次,隔着挡板但没有门,互相都能瞧着,农村大嫂匆匆忙忙地洗还穿着内裤和背心,单位上的女娃才不管这么多,热水哗哗地放一个多钟点,洗完头再洗衣,慢悠悠像老牛滚堰塘。管塘子的柯大爷在外面喊,××泡花头××爆炸式,再不出来我就放冷水啰。里面嘻嘻哈哈地骂:敢放冷水老娘用裤头蒙你脑袋,牵给你儿媳妇打鸭屁股。方竹想起这些就忍不住笑。

睡在软绵如云的席梦思大床上,空空荡荡有一种失去抓拿的感觉,窗外射进来的光像风一样飘移,仿佛要将房子和床席卷而去,往日里沾枕头便能睡着,此刻反倒没睡意了。乡下的床可不是这样子,无论冬夏都堆很多东西,棉衣被褥甚至陪嫁的首饰盒,头靠着做梦也踏实。方竹听着自己打了两个短鼾,环过手臂抱住嫁妆盒,慢慢地绻缩,缩成一只可怜的蚕虫。几声带喇叭的绿风,又好似坡下的狗吠,飘来一片金色的云彩。方竹奋力地向前跑,抓到手里的云变成硕大的桑叶,比竹林坡的扶桑肥厚多了,一把能挤出涓涓泉水。那时他当妇女队长,响应上级号召栽桑养蚕,拆了猪圈建蚕房,两年大见成效,工分值翻了一番。

方竹高兴得手舞足蹈,她想唱歌,歌词在心里激荡: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但嘴里吐不出声,她急得腾空而起,踏上一片绿色的云,云彩像蚕咬出齿边的桑叶,在竹林坡的上空随风飘摇,飘飘冉冉地变作穿云而去的纸鹤,迎头飞来一行南归的大雁,一忽儿人字一忽儿一字。她驱赶着纸鹤加入雁阵,却一脚踏空,向山崖下翻滚,总觉得老不着底,正急得冷汗淋漓时,有人摇她肩头:妈,大呼小叫的好吓人哟,快醒醒,把枕头垫高点。

何芬把婆婆叫醒便回主卧去了,方竹心里仍咚咚地跳,哎哟,梦接着梦,差不多成电视连续剧了,怪吓人的,都快满花甲的人了,还做些飘呀跌的梦,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到儿子的城里来,能呆多久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但国庆和国喜都说,我们的家也是你的家啊。

何芬带婆婆到小区里转转看看,不足半亩的池塘上安着九曲跳墩,精巧的八角亭建在中央,水是静止的,稠浓得发绿,散发着死老鼠的气味,方竹问:这个社区不是叫蛙塘么,该不是因这死水坑取的名吧?何芬说:那倒不是,以前这是个城边村,有一个池塘叫天鹅湖,青蛙王子和癞蛤蟆决斗,双双战死,白天鹅也飞走了,从此这里的人得了老昏病,昼伏夜出,被月光晒得银屑满身银发满头,常年泡温水池塘,突然有一天全部死掉了。后来民政局建办公大楼,挖出上百具人骸化石,都露八颗牙齿,面呈幸福的笑容,因此而得名。

转过两幢楼是一块开阔地,建有篮球场和网球场,还焊着些体育器材。绿地上种着麦冬草,行道树参差不齐,有人在树上挂绳晾晒衣被,白乳罩和红内裤也夹杂其间,使这高档的小区显得不伦不类,给人一种穷人暴富的感觉。方竹想:城里人太开放了嘛,将这些私密的东西晾在院坝里丢人现眼,也是文明也是进步么?咱竹林坡一眼望三县,随便一处农家小院,都占好大一个湾。水清得能看见河底的小鱼小虾,空气里四季都飘散草味花香。这么小个地方,住着上千户人家,煮饭洗衣、吃喝拉撒,光那些五颜六色的垃圾,每天都运出几大车,谁知道在这生活多烦累多紧巴?

何芬说这些都不算,每月还得花七七八八各种名目的钱,物管、水电气、桶装水、闭路电视、网线、电话座机、移动手机……学生那一块就更多了,教辅几套,校服几套,课外辅导,各种补习班,教师生日随礼,家用与吃喝不算,至少得几大千。方竹听到这些,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乖乖,城里的生活咋这么昂贵,烧钱的嘛。当年农村费税如虎时也没这么凶险,如果人像菩萨一样供着就好了,不花这些冤枉钱。何芬笑她:我们接你到城里来,不是供你当菩萨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方竹缄默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如果把我请到城里当菩萨,看后人的脸色吃闲饭,打死我也不会来。只怪自己以前忙着挣工分带孩子走不出竹林坡,儿女一个个长大,又如鸟儿一样飞出窝巢,三个女儿嫁到山外,有的开铺子有的当专业户,都搞得不错。大儿国庆在广东当包工头,拉起了自己的建筑队,幺儿国喜仍然当裁缝,在浙江与朋友合作开制衣厂,儿子带在身边,女儿孙秋留在国庆家读初中。

何芬见婆婆沉默不语,便逗她开心:小区里有老年歌舞队,每晚都放音乐跳迪士科,你也可以参加,挺好玩的。这时迎面走来一位头发花白高头大马的大娘,何芬介绍这是咱小区文娱积极分子麻婶,大名麻小花。并说:麻婶,我婆婆今后的文娱活动就交给你啦,把她练成舞林高手,国庆带台湾的榴莲感谢你。麻婶爽快地答应着,看何芬的婆婆身材小巧眼睛灵光:真是你婆婆?看上去四十来岁,好福气哟。这句菜刀打豆腐二面起光的话,既夸了婆婆又赞了儿媳。

麻婶说她也是从农村来的,老家在柏树坡。原来两人还是老乡,有一种外地遇故交的亲近感,像男人一样紧紧地握了手。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又安顿了母亲,孙国庆打算返回工地了。何芬带婆婆去农贸市场买菜割肉准备做一桌酒菜,顺便请小区业委会主任张书记。张书记是位慈善宽厚的长者,原在政府部门任职,退休后在家种种花遛遛鸟,天气好的时候在院里的葡萄架下走走象棋。他不贪不占又乐于助人,业主们便选他当主任,院里的整治维修、矛盾纠纷都由他出面,是一位倍受尊重的老义工。国庆搬到文华苑就与张书记有来往,得到他很多指导和帮助。此次父亲去世,他又送了厚礼,宴请张书记也有还情的意思。

家宴办得十分丰盛,有虾有蟹有晕有素,川味和海鲜结合,别有一番风味。席间国庆隆重地介绍了母亲,方竹谦卑地站起来让菜,特别挑了一块自己亲手烹制的红烧猪排,张书记连连赞叹,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乌溪公社搞三分之一运动,吃过这种地道的农家菜,快三十年了仍然这么回味无穷。

那年代运动不断,凡由上级安排指导的工作,一般都叫作运动。方竹记起来了,三分之一运动就是耕种改制,三行麦子中间预留一行种玉米,农民说我们不会写字改什么字,从古至今都是收了麦子种包谷,你是你我是我,羊子不与狗打伙,笑死个人哟。一切听从党安排,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后来证明效果还真好,麦子和玉米都增了产。方竹说:我那时在公社礼堂听过你作报告,还鼓过掌呢。张书记听着高兴,为此多喝了几杯。

晚饭后,何芬收桌子,方竹洗碗,孙冬从内屋跑出来附在妈妈耳边:爸爸打色情电话。何芬怔了一下:小娃娃别乱说。她在围裙上擦擦手,贴在门旁听,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乒地一脚将门踢开,两人开始吵起来,紧接着是东西砸在地上的闷响,是隐忍着又放开喉咙的啼哭。

方竹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以前也有所耳闻,但一直不敢相信,私下里也咬着牙训诫国庆:都几十岁成家立业的人,不为父母作想也该想想儿女,把完整的家整散了,我首先不认你这个儿子。

方竹推门进去,隔在两人中间,像哮天犬一样乱骂一通,还推了儿子几下,然后陪着何芬,给她擦眼泪,尽量用好话安慰。

第二天一大早,国庆启程回广东工地。何芬平静地给他提包装车,互道着平安,一点儿没有“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伤悲之情。中国家庭大多数都这样,牵肠挂肚忍辱负重,和谐相处得过且过吧。

 

 

    儿子回工地,儿媳打麻将,孙儿上学读书,屋子像一座空巢,冷清而空旷。方竹下楼去散心,刚到水池边,有一个声音喊她:方竹大妈,去哪儿耍呢。

    声音从一个楼梯口传出,接着冒出一颗黄毛卷卷的头:哦,原来是麻婶。麻婶倒快人快语一副见面熟的样子:出去逛逛么,我领着你,保险大开眼界。这城市莫得多大,半天就走个遍,先去摩尔开开眼,如果不买东西,坐坐电梯也过瘾。路过几条街,都听到唏哩哗啦的声响,方竹感到奇怪,莫非城里人也洗红薯喂猪?麻婶说喂什么猪哟,两只脚的猪在搓麻将。方竹说,好好的猪吃了长膘呗,还兴搞娱乐玩牌?

    麻婶说:老姐子,说你瓜,你头上戴朵花,城里人闲得没事干,不打麻将不斗地主手爪爪痒,夫妻俩一人玩,家庭不稳定,两人都玩却相安无事。退休的有退休金,失业的有社保金,无职无业的有低保金,有国家养着不懒都不行。有位植物人妇女,你知道怎么醒过来的?她家里人天天守在耳边喊,打麻将哟,三缺一哟,就这样,硬是喊醒了。

    方竹刚问一句,麻婶便抖落一大摞,可见这是个口无遮拦的话篓子,不过她说的倒是实情。大街上的牌屋子更吓人,有酒楼、茶楼、休闲居、棋牌室,什么巴黎、冰岛、花间、西堤等等,装修豪华气派,名称千奇百怪,门洞却开得像狗洞,落地窗用布幔遮得严严实实。

    小街上的麻将铺那是太普遍了,一家挨着一家,小小一间门面,挤十来张桌子,有垫毡子的普通麻将,有新款的机械麻将,有吹风扇的有烤火的也有开空调的,有打大的打小的有血战的,抽头各有不同,各色人等都能找到自由发挥的空间。方竹伸长脖子往里瞧,何芬也在这些地方耍雀儿牌么?

    麻婶说:你儿媳才不耍这些渣渣地方,人家玩的是茶楼那些高档场所。专有一帮年轻妇女,三个两个地搭帮串台,抬轿儿吃赌饭,会打点子(老千)会算牌,吊着肥猪或土狗,就使劲剐个够,打干了起立,滚你妈的蛋。

    她噼哩啪啦地竹筒倒豆子,突然看到方竹阴沉着脸,可能开黄腔伤着了别人,于是转过弯去:我倒没别的意思,当然何芬不是这种人,说起社会上那些贱婆烂仔我就来气。方竹干笑着显得并不介意,但心里却荡起一片片愁云,如果城里都这么污糟,我还到这里干吗?

摩尔是县城繁华的商业中心,人声鼎沸,几乎将这座大楼抬上云端,方竹并没打算购物,主要是随麻婶来坐电梯的。乘电梯的人太多,口子上排着长长的队列,然后像下饺子样一个个挂在滚动的电梯上。方竹试几次都迈不下步,麻婶提着她膀子推上电梯,刚站稳一会儿,便呼呼地上到了二楼。仿佛怕人怀疑他专来白坐,在二楼转了转,再上三楼,如此四次才上到六楼,再下来再上去,往复三回,兴味不减,比老家梭滩还安适。

麻婶说商场的这个叫坡坡梯,不怎么好耍,县委大楼有直升梯,像坐飞机一样,嘎嘎地响一哈儿(会儿)就上了十八层。外面的人不准坐,我有个侄女在那里执勤,过几天带你去坐坐。

    电梯坐了好几回,本该收工回去了,麻婶说还有地下商场,肚子有点饿了,去吃点东西。方竹想劳驾别人大半天,自己作东吧。要了两碗酸辣粉,一盘香酥豆和两听饮料,结账时才知道,就这点东西却要30元,她心被牛踩一脚痛麻了,但还是碍于面子付了钱。麻婶大张着嘴用竹签剔牙,并不理会她的心情。

    回来的一路,方竹闷闷不乐,无端地丢了30元钱,心里别扭得慌。正这时,碰上了麻婶常挂在嘴边的扯大爷。扯大爷蹲在日杂店门口买泡菜坛子,屁股翘得老高,腰间现出一片白皮,麻婶老远就嚷:扯大爷,涮什么坛子(开玩笑),女人家干的活,你总往裤裆里搂?

扯大爷半睁一只斗鸡眼:我不但干女人的活,像你这样的女人一齐搂。人老啰,相好的也搭不上,人满六十五,裤子烂了无人补。哪像你麻小花麻妹儿出双入对,在天愿为比冀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扯大爷将后一句诗用川剧的腔口唱出来,别有一番打趣的味道,引得两位老太太哈哈大笑:老不正经还翘个兰花指,现世宝得像太监,难怪别人叫你扯大爷,扯到你儿媳的裤腰带,不打你耳刮子才怪。

    扯大爷见方竹白着脸,有些歉疚地嘿嘿干笑:竹妹儿,你们农村泡菜腌得好,如何选坛子,不漏水就好么?方竹说试坛子得用火,闭气好腌的泡菜经年不坏又香又脆。她从架上提下一个烧工和柚色好的,点了一团纸丢在坛内再盖上,坛沿的水吃得紧密,然后揭盖,有股白烟徐徐冒出。扯大爷感谢再三,说有空叫家中老伴去拜访她,多学些生活技巧。

    扯大爷跟孙裁缝的身材差不多,也是高长子,背有点驼,走路摆八字。他原是一家集体企业的电工,俗话说车工紧钳工松吊尔郎当是电工。他为人豁达幽默,是个万事不愁的乐天派,平时爱下棋舞剑吹唢呐,与儿子共同买的房,住小区的一个顶楼,上面搭了鸽棚,还养养乌龟,海陆空占齐了,张书记问那陆地上是啥动物?扯大爷说我家三代五口不是陆地上的动物么,马克思说,人是高级动物,谁要不承认他就不是高级动物。张书记说,看不出你扯大爷弯弯道理多,尽扯拦天网。

    离小区大门不远处,前面晃荡着三个时髦女郎,有点吃牌饭串台子的派,提着真皮手袋,大声武气地背牌经:老娘已经做好小七对,你瓜婆娘下教又点炮,弄得毛胡子收我们每家二百元。另一个声音说,我明明伸舌头要红中,你却打一张白板,把几家都套起了,害得我干瞪眼。第三个声音说,眼瞪成二筒,和了个大满贯,好呆弄了毛胡子几百散银子,到会仙楼搓一顿,给姐们儿冲冲喜,明天叫灯笼脑壳(秃头)来打血战。

    方竹听这声音有些熟,仔细看原来是自己儿媳何芬,顿时脸上爬满虱子。麻婶和扯大爷装着啥也没听见,或许这些事儿见得多了,根本就没在意。

    时光荏苒,不觉得到了秋天,何芬见婆婆将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还十分节约勤俭,洗菜的水冲厕所,洗衣的水拖地板,菜帮子切细炒肉丝,吃剩的肉做面绍子,一点儿不浪费,营养搭配又很合理,爱挑食的孙夏和最厌食的孙冬也有了胃口,不再费神怄气。她每月交给婆婆两千元生活费,落得自己逍遥自在,不再为买菜煮饭操心劳神,打麻将不分心,手气也好了许多。

    但有一件事打破了这平静,麻婶在小区里嚷嚷,说方竹不与她们摆龙门阵,干啥去了?每天下午到菜市场捡剩菜帮子,三毛两毛一斤,甚至白送不要钱。还拣屠夫卖剩的杂骨回家熬汤。哪是什么大包工头百万富翁的妈,跟叫花子差不多。

    麻婶本来就咋咋呼呼一个人,无风也起三尺浪,讽刺孙家的话刚好被何芬听到:如此扫面子,简直是对着脸泼赃水,如何让人受得了,何芬跳起来臭骂,麻婶自知理亏,被她老伴聋科长劝回去了。何芬找不到出气筒,回家找婆婆撒气,劈头盖脸好一顿训斥,屈得方竹抬不起头,只低声下气地辨解:下午买菜便宜,碍着谁啦,太欺负人了嘛。院里大多数人有低保社保,像张书记扯大爷这些退休干部和工人,每月几大千,养了儿子不说还养孙子。我眼不花耳不聋到城里清耍,心里着急呀。何芬说:你不晓得,这院里的人怪得很,吃胀了没事干专嚼舌根子,恨人穷忌人富,自己大鱼大肉,巴不得别人舀米不上锅。我给你生活费少了吗!拣菜帮子和杂骨头,你老了无所谓,我们的脸往哪里搁。

    这话说过了头,方竹捶着茶几又哭又骂:我老婆子一生为儿孙好,现在嫌我老了,还说丢你们的脸,我回竹林坡,免得受这份洋罪。孙夏刚从网吧回来,本来就为丢了装备心烦,看妈如此欺负奶奶,他声嘶力竭地朝何芬吼:你整天不落家,在外面鬼混,还撵奶奶滚,该滚的是你!

    何芬铁青着脸,嘴唇抖着说:小祖宗,黑松林杀出李鬼,都高二了还成天泡网吧,在家里弄不到钱,就去哄奶奶、舅舅,不知道欠了多少阎王债,也打过也骂过,就是不省心。还说读了大学也是卵的,毕业就失业,聘上国企考上公务员,不上贡不出血,仍是抱鸡婆刨糠壳──空欢喜。都怪这乡下来的婆婆和做生意的舅舅,如果不是他们宠着哄着,何至于敢在我面前发威叫板,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她操起鸡毛掸子向孙夏劈头乱打。

    孙夏比妈高出一头,仅管纤弱,但手上还是有劲的,他将妈的手紧紧钳住,一个要挣脱一个不放手,上上下下地扭转着。何芬便用脚踢,边踢边哭骂得不堪入耳。方竹见这状况,无法再提回去的事了。她用长者的身份插到中间,何芬跌坐在地上抽抽嗒嗒地哭,怎么劝也止不住。

    何芬在内屋关了三天,跟国庆也通了若干电话,可能没讨到什么彩头,然后蓬头垢面眼皮耷着出来,给婆婆道了歉,仅管不那么情愿,方竹还是原谅了她,端上热腾腾的稀饭和香喷喷的泡菜:芬,也不是娘责怪你,把外面的气撒在家人和儿女身上,弄得大家不安生,自己还讨气怄,何必呢。国家都提倡和谐社会,宽容点便啥事没有,纠到一块不打死结了么。

何芬眼睛红红地说:妈,这几天我心口子痛得很,打算到国庆那边去,一则也帮帮他,二呢,也想看看他到底在那边忙些啥子。

    方竹当即表示同意:这样也好,家里的事你放心。到了广东别跟国庆闹,男人那点事我清楚,越吵,裂痕越大,别的女人就有空子钻。娘知道你心里苦,越这样越要有耐心,罐子都是灶上的人打破的,但不能把自己也当破罐子摔哟。

    何芬点头称是,以前她们相处得并不多,国庆在外面打工谈恋爱,只回坡上办的酒,过完满月又走了。通过最近发生的几件事,她对婆婆有点刮目相看,不但有头脑还讲方式方法,不像年轻一代这么浮躁,老传统老经验有它优越的一面,真是家有一老如过一宝啊。

    方竹见何芬有些觉悟,她说:麻将这东西像毒品一样,很抓人呢。没几个靠赌博发了家的,又费时间又费精力,越赌家底越薄。只要痛下决心,哪有解不开的死结。前两年竹林坡发生了一件事,几个妇女打麻将,午饭都忘了煮,有人喊胡二嫂的幺儿掉河里了,几个女人头都没抬。有人又喊幺儿淹死了,胡二嫂才当了真,披头散发跑到河边,娃儿腹胀如鼓,趴在水牛背上,倒出了几滩黄泥水,气没能回过来。胡二爸从县城工地赶回时,胡二嫂痴痴呆呆成了傻儿,整天倚在门框上唠叨:水精鬼抓了幺儿的命,我也不想活了。

    何芬问现在呢,胡二嫂还疯癫么?方竹说是呢,胡二爸整年不落家,村上给她办了低保,国家给搂上了。

    何芬收拾好行装,一家人到醉仙楼吃了顿毛肚火锅,然后拖着行李箱直接去了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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