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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碑风波

发布时间:2014-10-31 00:00:00    来源:    作者:

立碑风波

冯小燕


      宋家老爷子谢世以后,老太太也跟着走了。

第二年春,宋家在城里工作的三儿子宋孝义征得妻子梅冷同意后,专门回了一趟老家,提议在二老合葬的坟前立块墓碑作个纪念。大哥宋孝德、二哥宋孝仁一向不睦,叫不到一块,宋孝义只得一家一家地去征求意见。

大哥答应得挺痛快,并大包大揽地说:只要三弟把墓碑刻好,坟上立碑的事就由他负责。二哥却翻着白眼不表态,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宋孝义知道他心里顾忌什么,主动说:刻碑的开销由我一个人出,立碑的事由大哥操办,不让二哥家里破费。既然把话挑明了,二哥磕掉烟灰,好歹算点了头答应下来。大哥的意见是这事不给老二打招呼,因为他不配,没资格参与给老人立碑的事。宋孝义知道二哥的邪乎脾气,怕到时候半路里杀出来找茬发难,就没听大哥的话,主动迈进了二哥家的门槛。

梅冷在市社科联工作,因为研究农村文化建设崭露头角而在学界小有名气,对丈夫回家为已故老人立碑一事持赞同态度,认为这是倡行农村孝文化的善举。她正想通过立碑实践,概括出乡村文化建设可塑性这一论点。在妻子的支持下,宋孝义马不停蹄地忙活起来,煞费苦心地起草了《墓志铭》和碑文征求意见稿。在这个过程中,他多次想起老爹老妈一辈子的艰难困苦,止不住一次次泪流满面——

两位老人为了将三个儿子养育成人,吃尽了苦头,耗尽了作为农民身上所有的能量。儿子们渐渐长大,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老俩口腰带勒得更紧,挤出一分一文,首先给长子宋孝德盖了一处新房,给他娶上了媳妇。等到老二宋孝仁娶媳妇时,老两口就再也没气力修新屋了,只好将老宅子修葺一新,好说歹说将媳妇哄进了门。然而没过几天,二媳妇就闹起来,敲着瓷盆满街喊冤,大骂公公婆婆偏心眼,向着大的欺负小的。

老大宋孝德脸上挂不住,以兄长的身份出面劝阻,不料被新婚不久的弟媳骂了个狗血淋头,抓了个满脸生花。老大媳妇也不是善茬儿,只要逮住理就不会轻易饶人,此刻见丈夫吃了亏,就拿出自己的威风,雄赳赳气昂昂地冲上去和弟媳扭打在了一起。老俩口羞愧难当,当即给二媳妇说了好话,带上小儿子宋孝义灰溜溜地搬到村头果园中的两间护林房里去住。老大曾经有言,欲将老人和三弟接到自己家中安顿,然而老人却死活不肯,宁可自己受委屈,也决不到儿媳妇那里讨香火。

宋孝义从小泡在苦水缸里,目睹了一幕幕山里人的悲剧,于是狠下心来读书求学,终于踏着书本的阶梯走出了大山,在城里得到了“黄金屋”和“颜如玉”……

宋孝义将碑文草稿分别寄给两位哥哥征求意见。过了很多日子,没有得到答复,他就打电话追问。大哥说碑文写得不错,没有意见,不回电话是为了节省电话费。二哥始终不接电话,最后让二嫂没好气地转告老三说: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他们没话说,说了也不管用。

宋孝义很生气,埋怨两位兄长不明事理,这么严肃的事怎么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呢?即便对碑文草稿没意见也该主动回个话,省得让远在城里的弟弟急等啊。

妻子梅冷宽慰道:“老家的事,谁挑头谁麻烦,下力不讨好,出钱还得罪人。这都是明摆着的,聪明人绝不会干这种傻事。不过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坚持下去,不要和他们计较。”宋孝义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可是如果他不挑头,这事就永远做不成。毕竟宋家有念过大学的后人,而且在城里混得像模像样,官职虽然不高,但在乡下人眼里算得上深山里飞出的凤凰。农村有句俗语叫作“穷人盖屋,富人修墓”,宋孝义算不上富人,却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不把立碑的事尽快做了,乡亲们会笑话他的。

墓碑很快就做好了,尽管不豪华,但以厚重、朴素、庄严、醒目为主要特征。宋孝义支付了一千六百元的制作费,又花四百元雇了车辆,赶在清明节将墓碑及碑座、香炉、供桌等配件运回了老家。

那天一大早,宋孝义和妻子梅冷开着私家车,带着装载墓碑的货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小心翼翼地行驶。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走了四个多小时。不论路面多么坎坷,总算平安到家了。宋孝义松了一口气,将货车带到了大哥宋孝德门前。以后的事就由大哥出面打理了。宋孝义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兑现大哥当初的承诺,给足大哥脸面,维护兄长的威信,同时也省却自己不少麻烦。

车子刚刚停稳,大嫂就出现在门口,一脸的不高兴:“老三,你怎么把死人用的东西拉到我家门口来了,这可不吉利呀……”大哥宋孝德紧跟着出门,训斥老婆:“臭娘们尽胡咧咧,不识一点礼数。没你的事,回房待着去!”大嫂自知理亏,悻悻地进屋去了,回手甩得门板直响,差点把宋孝义的耳朵震聋。

这是宋孝义始料不及的,万万没想到下车伊始就被泼了一盆冷水,气得五官错位,嗓门里直拉风箱。他知道大嫂为什么对他如此不客气,大嫂曾经托他安排孩子的工作,要求是国家机关正式职工,还得活不累,挣钱多。宋孝义一再解释说,现在国家机关招收正式职工只能通过考试,雇用的都是合同工,这事谁都办不了。大嫂不听也不信,就把一肚子的怨气、怒气拧成了死结,怎么也解不开。

宋孝义本想和大嫂理论理论,让在场的乡亲们评说评说,但被聪明的妻子制止了,梅冷小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是回家为老人立碑的,不是回家和人吵架的。”宋孝义觉得妻子的话在理,就把蹿到喉咙里的火气使劲压了下去。

不等宋孝义喘气顺当,二哥那里又生出茬儿来了。大哥指使孩子们一遍一遍地去请他,要他出面帮个人场,大家都脸上有光彩,然而宋孝仁却不领情,千呼万唤就是不露头,还捎回话来说:老三凡事都依大哥,眼里没有二哥,当二哥的就不操这份心了。宋孝义听了这些风凉话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小时候二哥对自己不错,可是娶了媳妇以后渐行渐远。二哥的气恼缘于儿子犯了死罪而宋孝义没能把侄子的命保下。那是前几年的事了,二哥唯一的儿子因犯强奸杀人罪被判死刑。在执行前,二哥二嫂火速赶到城里给宋孝义磕头,苦苦哀求三弟想法救下儿子一命,并递上两千块钱的通关费用。宋孝义见二哥二嫂确实可怜,十分理解农家没有儿子的处境,于是通过私人关系打听了一下侄子的案情,宋孝义不听便罢,一听便震怒了,没想到侄子的犯罪情节那么恶毒,犯罪手段那么残忍,简直禽兽不如令人发指。宋孝义毫不迟疑地将那两千块钱退寄给二哥,并附寄了一封信,说明了侄子罪不容赦无法挽救的理由。人们都知道这是回天无力不可逆转的事,可二哥二嫂却偏执地认为在外面做官的人凡事都有办法,让人哭笑不得,不可思议。更可气的是,二哥不仅不反思儿子犯罪的原因,反而把儿子被枪毙的责任全算到三弟身上,认为三弟故意摆官架子看他的热闹,骂他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时近中午,宋孝德无奈,只得召集了几位乡亲帮着将墓碑运到双亲坟前立了起来。帮工的乡亲们打量着立好的墓碑,赞不绝口,都说这块碑做得大气,石材选得也好。乡下还没见过这等规格的大碑,夸奖宋老大和宋老三都是孝子,做了一件好事,对后辈子孙们是一个很好的教育。宋孝德的脸色终于阴转晴,泛起了笑容,很受用地听着乡亲们的赞语。宋孝义心头的阴云也散开了,庆幸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花的钱没有打水漂,总算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可,在老家赢得了声誉。梅冷也特别兴奋,主动和婆家人搭话,询问了一些她所关心的乡村文化建设问题。

这时二哥宋孝仁突然出现,木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前前后后看过墓碑,冷冷地说:“这碑不能立。”

“为什么?”宋孝义不容许别人诋毁他的杰作,认为不忠不孝的二哥更没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宋孝仁摇着头撇着嘴,怪怪地说:“这碑上漏了一个人,是对老人的大不敬。这样的碑立起来不是丢了我们宋家的脸吗?”

宋孝义知道二哥说的漏了什么人,没好气地说:“你早干什么去了,这时候才出来挑毛病。我把碑文草稿都寄给了你,征求你的意见,当初你为什么不说?怕是说不出口吧?”

宋孝仁厚着脸皮振振有词:“你说得轻巧,在我们宋家,有当大哥的,也有在外面做官的,我算老几,说话不如人家放个屁响。”

帮工的乡亲们哄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挖苦宋孝仁:“你倒是有能耐,怎么不自己出钱刻碑献一回孝心?”“老人在世的时候不孝顺,哈,今天充起孝子来了。”“被处极刑的人连家谱都不能上,还想上墓碑?”“想让你儿子遗臭万年啊?”“你不要脸,你九泉之下的老人还要脸呢!”……

这些话句句戳到了宋孝仁的痛处。自从他娶媳妇后,他总是拿没住上新房这个理由遮挡自己那张没羞的脸,为此乡亲们都瞧不起他,渐渐地他成了众人推的墙,弄得很没地位,在不争气的儿子受到法律严惩后,宋孝仁更是沦为人见人躲的“臭狗屎”。此刻宋孝仁那张木瓜脸涨得红里透紫,他冲着众人吼道:“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们外人在这里胡说八道!”

众人大笑。

宋孝德呵斥老二:“你胡闹什么?老三不写你那个犯死罪的儿子自然有不写的道理,起码是给你留了面子。你大字不识一篓,还装什么假正经?”

“我看你才是假正经”,宋孝仁冲着大哥嚎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大事小事你没带一个好头,吃亏的是我,倒霉的是我一家,没我的一点好处。”

“你还要什么好处?”宋孝德冷笑着揭老二的短,“老人在世时你不拿一粒粮食养老,老人有病时你不出一分钱治病,老人百年时你连孝子都不当。老人的生前身后还不都是我和老三里里外外张罗的吗?我们操心费力地给老人立碑,你不帮衬也就罢了,何必半路里出来找茬?”

宋孝仁最怕别人揭他的短,此刻怒气冲天,扑上去就要把墓碑推倒:“都是这块碑惹的祸。要它有何用,还不如砸了清静。”

“你敢。”老大一个箭步跨上去挡住老二,“你再胡来,我就揍你!”

“看谁先揍谁。”宋孝仁二话不说,照长兄的脸上咚地就是一拳。

宋孝德口吐鲜血捂着半个脸矮了下去,宋孝仁还要出手,被义愤填膺的乡亲们掀翻在地,狠狠地教训了一回。直到宋孝仁遍体鳞伤磕头求饶,嘴里喊了爹,大伙才余怒未消地罢手。

大嫂和二嫂闻讯叫骂着几乎同时赶来,大嫂见大哥口吐鲜血,肿了腮帮子,怒不可遏;二嫂见二哥头破血流瘫在地下,火冒三丈。妯娌俩不问青红皂白即刻就交手滚打在一起。乡亲们一边看热闹一边拉偏架,老二媳妇明显地吃了亏,身上数不清的青紫伤痕也不知是老大媳妇打的,还是别人踢的。

双方都筋疲力尽无力再战时,才发现宋孝义两口子不见了。

此刻,宋孝义和妻子梅冷正开车行驶在返城的路上。梅冷把着方向盘,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前方崎岖不平的山路,一脸冰霜。宋孝义倦缩在后座上,一副失魂落魄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子,出现这种结局。

不久大哥打来电话悲愤地告诉老三,那块墓碑到底还是让老二给砸碎了。不过恶有恶报,老二在砸碑时被飞起的碎石击穿了眼睛,成了瞎子。大哥羞辱难忍,为此重病了一场,差点把命搭上。最后大哥带着哭腔说:“我们宋家出了个逆子,丢人丢大了,四邻八乡没有不知道的呀。往后我们宋家真是没法做人了……”

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宋孝义痛心疾首欲哭无泪。梅冷倒显得很冷静,她提议再为老人立一块碑。

不久,宋家第二次为过世双亲立的碑巍然矗立,再也没人敢动它一指头,即便有人路过慕名观赏,也离得远远的,诚惶诚恐,肃然起敬。

随后,梅冷的论文《关于乡村文化建设破与立的辩证思考》被一家核心期刊郑重推出,在学界引起轰动。有专家评论说,这是一篇里程碑式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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