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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老牛

发布时间:2015-06-26 00:00:00    来源:    作者:

 

一头老牛

                            ■郑小琼

 

1

   那时候,我是个顽劣的村童。人见人嫌,狗见狗嫌。

  比如,一只安分守已勤恳觅食的老母鸡从我身边走过,我会出其不意朝它飞起一脚。奇迹出现了,这只从来都不飞的母鸡竟咯咯叫着飞上了墙头,飞上了屋脊,在屋脊惊慌失措地来回奔跑。那些狗就更不用说了。全村的狗都认识我,全村的狗我都认识。如果与一只狗在胡同里狭路相逢,那只本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狗一看是上海这小子,肯定二话不说,掉头就跑。跑慢了,不是挨一脚,就是挨一石头。哪一只狗对我都怀有深仇大恨。

  我叫上海,我大哥叫北京,我二哥叫南京,我弟弟叫广州。石井公社黑牛石大队的社员喜欢以城市来给孩子命名。全中国各大城市及全省各中小城市都是我那个村孩子的名字。

  有一只狗见了我不跑。不但不跑,还对我摇头摆尾,直往我身上拱。它的名字叫哈尔滨。名字是我起的。从前,黑牛石大队第二生产小队饲养员马大爷以“哈尔哈尔”声唤这只狗,我说:“马大爷,就叫它哈尔滨吧。哈尔滨——哈尔滨——你听,多来劲!”马大爷一听,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我从四岁就跟着马大爷睡觉,跟他五六年了。我家人口多,兄弟姐妹七八个见风就长,很快长得家里那三张床再也盛不下。那一年,爹拉着我的手到生产队牛棚里,对马大爷说:“马大哥,夜里让上海来跟您做个伴吧,家里实在太挤了。”马大爷是个光棍,常年吃住都在牛棚,是真正的以社为家。他很高兴地接纳了我。

  牛棚里大大小小共有11头牛。牛是队里最重要的财产,全生产队二百多口人,就靠这些牛和地吃饭交公粮。牛棚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周围是一圈土墙,院子中间是一个非常大的“牛厕”,“牛厕”是一个比好几间屋子还要大的露天大坑。

 每天早晨,马大爷第一件事就是给那些憋了一夜的牛“解手”。

2

  马大爷醒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的呼噜声突然停止,接着嘴开始吧嗒吧嗒地响,然后翻身,再翻一个身,把胳膊伸到空中使劲,再使劲,坐起来,嘴张开了,“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这样连叫数声,才睁开眼睛,开始说话:大鲁西5月里要生崽了,小鲁西这几天不爱吃东西,老犍子这个老东西越来越不中用了,小犍子春耕就能使了……我从小就知道,劳动人民睡觉睡得深,像马大爷这样的劳动人民睡得更深,要费很大劲才能把自己唤醒。马大爷提着裤子,趿拉着鞋走出屋子,站在“牛厕”边撒完尿就开始把牛一个个从牛屋里往外牵,那牛就撅着个大腚朝露天厕所用劲,稀哩哗啦一阵,新鲜牛屎牛尿的独特味道就弥漫开来。我、马大爷、哈尔滨也都用这个厕所。我用这个厕所时,马大爷就喊:上海,小心点啊,一人多深,掉下去就让牛屎牛尿呛死了。我说:还有人屎人尿狗屎狗尿啊。马大爷说:这个熊孩子。

  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饮牛。饮牛就是给牛喝水。早晨尿了屙了的牛最迫切的需要就是喝水。我和马大爷牵着那些牛,迎着初升的太阳,浩浩荡荡来到村边池塘。牛们一看见闪闪发光的水面就欢快地跑了起来,我和马大爷也跟着跑。我只给老犍子饮水,我最爱看它饮水的样子。老犍子是我们牛棚里个头最大的牛,它走起路来简直就像一堵墙在移动,圆大的蹄子踏在地上发出呱哒呱哒的声音。老犍子一到水边,找准位置,大嘴一贴上水面,就喝起来。不是喝水,是吸水。那水一股一股顺着牛喉咙往牛肚子里窜。一股水上来,牛脖子那里就像有一只小兔子在窜。我伸出手,使劲捏大犍子的脖子,那水就隔着厚厚的牛皮一冲一冲的,从我的小手里一下一下滑过去。喝足了水的牛变得懒洋洋的。牛肚子成了个大水壶,一迈步里面就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好像池塘的一部分被搬到它的肚子里去了。池塘里有许多比柳叶更细小的小银鱼,老犍子喝水时那小银鱼就在它的大嘴边窜来窜去。好几回我都眼看着小银鱼钻进老犍子嘴里去了,但我从没看见老犍子屙出小鱼来。

 马大爷这几天有点闷闷不乐,原因是那头小母牛小鲁西老是病秧秧的。

  一天下午,公社兽医站站长老王来了,是马大爷请来给小鲁西看病的。

  马大爷牵出小鲁西,慢腾腾地来到牛棚门口。第二生产队队长孙四陪着老王蹲在那儿抽烟。

  “王站长,您快给看看吧。”马大爷把小鲁西往老王面前牵了牵,小鲁西粗浊的鼻息直往老王身上喷。

  “哎呀,老马,等一等,我总得抽完这支烟吧。”老王不耐烦地说。老王的烟才抽到没一半,他不抽完是不干活的。“老马真是个好饲养员,对这牛像对闺女一样。”老王这话是欺负马大爷无儿无女。

  老王一边抽烟,一边把一只很别致的汽油打火机在手里一掂一掂地扔着玩。我凑上去,讨好地说:“王站长,我看看您的打火机,行不行?”王站长嘴一咧,牙一呲,笑道:“你叫什么,你爹是谁?”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叫上海,我爹是夏平。”王站长说:“老夏平怎么养了这么个瘦猴子!”王站长脸很黑,嘴一咧,露出两溜白牙,脸就显得更黑。我虽然就见过老王这一个兽医,但我以为当兽医的肯定都这个熊样。

  “不要乱打,火石不多了,打光了,耽误我抽烟可不行。”王站长把打火机拍在我手里。

  我接过打火机,忍不住就打了几下。火星乱呲。我又打了几下。

  “叫你别乱打,你偏乱打。”王站长一把将打火机夺了过去。

  打火机虽然被抢回去了,我心里还是很得意,很满足,笑嘻嘻地站在一边。

  老王把皮箱从自行车上拿下来。箱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器械和药品。那些器械和给人用的差不多,就是个头大一些,看上去也黑一些,脏一些。

  王站长使劲吐掉烟头,挽了挽袖子,把手腕上的表摘下来,往上衣口袋里装。兰州冲上去说:“王站长,我给你拿着。”兰州16岁了,长得人高马大。王站长一看是个大孩子,就把表递给了他。兰州一接过表,就甜滋滋地贴在耳朵上,咧着个嘴听表的声音。这个耳朵听一阵,换一个耳朵再听。其他孩子也都想听听。兰州说:“没有王站长的命令,谁也不能拿表。”其他孩子便只好由兰州拿着表贴在耳朵上听一听。我也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像个小虫子在磨牙。

  “晚上睡觉的时候,您是戴着表睡,还是不戴表睡?不戴表的话,您把表放在哪里?是不是放在枕头底下?放在枕头底下,还能不能听见表响?”我这样问老王。我觉得表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我提的问题也是很重要的问题。“这个熊孩子,怎么这么多废话。”老王不但不回答我的问题,还这样说我。我感到很无趣,就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死兽医老王。

  “把牛牵好,把尾巴提起来。”王站长拍了一下小鲁西,对周围的人命令道。

  孙四便牵住牛,马大爷提起牛尾巴。王站长从皮箱里拿出一只温度计就往牛屁股里插,长长的温度计一下子就插了进去。小鲁西稍作挣扎,屁股一扭又一扭,大概觉得没什么太难忍受的,马上又老实了。我和兰州等很多孩子看到这种景象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3

  春天来了。

  山里的春天,攻势是凌厉的。

  每年春天,最早刮起一阵一阵干冷的风,接着湿润的风便像清道夫一样扫来,扫净冬天残留的阴霾。牲畜鸡鸭和人,房子树木和山都感觉到了。河滩上垂柳最早愤怒地舒展开叶芽,山坡上开满了许多红得像一滴滴血似的小花,虎耳草狗尾草野枸杞婆婆丁很快铺满了沟沟坎坎,在整个冬天枯萎憔悴喘不过气来的人和万物,都起死回生般张开了喉咙。

  春天来了,我小小的躯体里便有一种节奏去呼应它,我所有的野性和温情都苏醒了过来。

  我敢说,谁也没有我那薄薄的肚皮对春天的感受更深刻。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一下子扔掉僵硬的棉袄棉裤穿上单衣单裤赤脚踏在土地上手舞足蹈奔向山川河流的感受。

  我最强烈的渴望是吃东西。春天里,所有活着的东西都迫切需要吃东西。

  我们一群小伙伴都是些精瘦的孩子,我们知道大雁像鸡一样会下蛋,雁蛋一定和鸡蛋一样好吃,但我们谁也没有见过雁蛋,更不用说吃。嘎嘎叫着,自由自在从高空飞过的大雁无疑是对我们生存状况的嘲弄。我们一看见雁阵,就不约而同恶狠狠地喊起来,直喊得天旋地转。

  兰州是我们这帮孩子的头。我们对他的命令从来都是绝对执行。兰州读初中,会背很多课文。兰州还教我们怎样欺骗父母。我们贪玩,扯的猪草不多,为了逃脱大人的打骂,兰州就教我们在筐子底部用树枝撑一撑,把有限的猪草盖在上面。回家后在父母面前晃一晃,再倒进猪食槽里,把树枝偷偷扔掉即蒙混过关。

  我们努力地在土地上搜寻各种各样可吃的东西。

  田野的意义是它能承载孕育许多可口的东西,所以,庄稼长到一定程度,生产队就要专门派人“看青”,偷吃庄稼总是要冒风险的,一旦被看青的抓住,或者让他打一顿,或者被扭送到父母那儿接受惩处。所以,我们也不是经常偷吃庄稼的。经常放胆吃的是一些野生植物的根、茎、花或果实。田野把以甜味为主的各种美味收藏在各种植物里,让我们品尝。不记得有谁曾向我们传授过吃这些东西的经验,反正我和伙伴们都知道怎样吃这些东西。我们奔波在田野里,拾柴、割猪草,参加田间劳动,同时我们总是忘不掉我们的胃。那时我的肚子很大,肚皮很薄。这样的一个肚子,总是对食物极为敏感。

  饥饿的不光是人,还有狗。

  像我们在田野寻找食物一样,哈尔滨也时时刻刻在寻找食物。它爱吃的是田鼠,但它自己不容易捕到。我们常常帮助它,捉了给它吃。

  哈尔滨是马大爷养的,但自从我跟马大爷一起睡觉后,它跟着我的时候比跟马大爷的时候还多。马大爷整天在牛棚里,而我会带着哈尔滨翻山越岭,经历各种风险。哈尔滨面对我时的眼神态度,表明它随时准备接受我的任何指令。

  望着在清清的河水中嬉戏的鹅鸭,兰州忽然对我们说:咱捉只扁嘴打打牙祭吧!

  扁嘴就是鸭子。

 兰州的突发奇想,立即煽动起我们强烈的欲望。一个偷吃扁嘴的周密计划开始付诸实施。

  我指着一只水边的扁嘴,对哈尔滨说:上。哈尔滨便朝那扁嘴扑去。扁嘴被扑住了,哈尔滨却不肯下口咬。在它的生存经验中,还没有捕食家禽的经历。这是人们所不能允许的。哈尔滨拍了扁嘴两爪子,那扁嘴“轱辘”了几个滚,爬起来,嘎嘎叫着跑了。

  兰州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们迅速脱光了衣服,跳进水中,对扁嘴围追堵截。很快一只扁嘴被我们捉住了。兰州一把拧断扁嘴的脖子,塞进筐里,拿草盖好。

  褪毛洗净的扁嘴被扔进了锅里。风箱呱打呱打地响了起来。

  这是在兰州他二叔家里。兰州他二叔全家闯东北去了,房子没人住。兰州和他弟弟杭州在这儿睡觉。我们的许多重大行动都在这儿进行。

  锅开了,杭州把从家里偷来的盐撒进去了,香味出来了。

  兰州、杭州、南京、我、广州,我们五个顽童合吃了一只扁嘴,每人连个半饱都不到。这只扁嘴勾起了我们更强烈的吃好东西的欲望。

  “扁嘴太小,下回搞只鹅。”兰州抹着嘴说。

  “狗肉好吃呀,下回弄只狗吧。”南京摸着哈尔滨的头说。

  “狗不好弄,抓狗可不容易。让人看见听见,可就毁了。”兰州说。

  哈尔滨吃掉了这只鸭子的全部骨头,它看起来非常满足。

  

4

  马大爷旧社会给地主养牛,新社会给生产队养牛,养了一辈子牛。我觉得马大爷这个人也越来越像一头牛。他的表情,他说话的样子,走路的样子,都很像牛。我有时就禁不住傻想,有朝一日,马大爷或许会变成一头牛吧。

  人要度春荒,牛也要度春荒。

  牛棚里那个用来喂牛的草垛越来越小,眼看就要见底。马大爷常常一面从垛上往下撕草,一面不住地叹气。与马大爷的牵挂相反,我倒是希望那些牛吃得越快越好。吃得见了底,可就有热闹看了。那垛底下不是一窝一窝的老鼠,就是一窝一窝的刺猬或黄鼠狼,甚至有可能是狐狸。

  还有一个人,和马大爷一样关心这垛草,他就是生产队长孙四。他一次又一次地站在这垛草前焦躁不安,叹息声声。

  在这声声叹息里,一个重大的秘密事件正在酝酿。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孙四提着一根约两米长的塑料管来到牛棚,来到我和马大爷睡觉的那间黑屋子里。

  孙四朝马大爷亮了亮那根塑料管。

  马大爷看了一眼塑料管,朝孙四点了点头。

  孙四一把抓住我,满脸严肃的表情。他说:“上海,今晚上,我和你马大爷要做一件对生产队对全体社员有好处的大事,你看见什么都不许往外说半个字。要是说了,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马大爷也对我说:“上海,记住你孙四叔的话,什么都不能往外说。”马大爷又对孙四说:“孙四,你放心吧。我知道,这孩子心里有狠劲,他不会往外说的。”

  马大爷从牛屋里牵出那头最老的老犍子,牵到一间空棚子里。

  我把牛棚里的唯一一盏煤油灯端过去。

  孙四从马大爷手里接过牛绳,把牛头靠近一根柱子,提得高高的,然后把牛绳紧紧缠在柱子上。

  孙四和马大爷合力掰开牛嘴,孙四把那根塑料管插进牛嘴,插进牛喉咙,接着一段一段往牛肚子里插。不一会儿,那根塑料管就只剩了一点头头儿。

  孙四提来一大桶水。马大爷把一个铁漏斗安在塑料管上。

  我什么都明白了:马大爷和孙四为了节省草料,在未经上级领导批准的前提下,要对生产队的这头老犍子秘密执行死刑,处死它的方法就是用水灌。

  在幽暗的灯光里,老犍子大得出奇的老眼一瞪又一瞪。它不明白这些平时待它非常好的人,现在要干什么。

  水开始从漏斗里往老犍子的胃里灌。同样是水从嘴里到达胃里,但和老犍子自己喝水时完全不一样。我看不到水在老犍子松垂的脖子里一冲一冲的情景。

  一桶水灌下去了,又一桶水灌下去了。

  老犍子拿大眼瞪瞪这个,瞪瞪那个。它开始使劲挣扎。

  马大爷扶漏斗的手颤抖开了,越抖越厉害。我看见马大爷使劲一抖,嘴角、腮帮子一抽一抽,脸上已老泪纵横了。我头一回看见马大爷流泪。

  “上海,替你马大爷。”孙四果断地对我说。

  我搬了个凳子站着,替马大爷扶漏斗。

  马大爷放开漏斗,俯在老犍子身上,拍打它宽厚的脊背,哭开了,孙四也哭了起来。

  只有我不流泪。

 水灌了一桶又一桶。老犍子肚子越来越大,肋巴骨都撑得看不见了。老犍子从肺腑深处发出哀求的声音:哼,哼,哼,哼,哼,哼……

  老犍子什么声也发不出来了,超过它需要无数倍的水被强行注入了它的躯体。它开始浑身乱颤,四根曾经有巨大力量的腿现在变得软弱无力。这个衰老生命残余的生命力被那些水一点点挤走。现在惟一顽强活动着的是那双老眼,老犍子把全部力量用在了这双老眼上。那老眼狠命地瞪着、瞪着,瞪着这个把它的生命力剥削净尽的世界。

  老犍子的四条腿一下子弯下去,庞大的躯体像个无骨的皮囊一样软瘫在地上。

  但它的眼还顽强地瞪着。马大爷上去捂住老犍子的眼,一下一下往下抹它的眼皮:“老伙计呀,闭了眼吧,眼不见心不烦啊。”

  老犍子终于闭上了双眼。

  哈尔滨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给老犍子灌水的过程中,哈尔滨焦虑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它或许也感到这不是一件平常的事。它围着老犍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它反常地对着繁星密布的天空叫了一遍又一遍,或许它这是把这件事告诉老天爷。

  孙四看着已经一动不动的牛,又对我说:“上海,你当着我和你马大爷的面起个誓吧。”

  我说:“行。”我说:“马大爷,孙四叔,谁要是把今晚的事说出去,谁就是驴生的,牛养的。”

  第二天,天还不明,马大爷就把我叫醒。我一坐起来,就见炕前一地烟灰。我知道马大爷是一夜未睡。

  “上海,今天咱去公社兽医站,让王站长来给老犍子看病。”马大爷说。

  “老犍子不是死了吗?”我说。

  “死了也得叫来看。你记着,见了王站长,一定不能说老犍子死了,就说病得重。让你一块去,一是让你开开眼界,看看公社驻地什么样,二是为了给人家王站长道个歉,那回,你对王站长很不礼貌。你想想,你对人家乱喊了些啥?‘老王老王,打小没娘。’你这样喊,你不知道老王多伤心。老王就是从小没爹没娘。到了新社会,王站长才上了学,成了兽医,当了国家干部。”马大爷嘱咐我。

  走了半上午,公社驻地到了。一个大院里,我看见一个挂着石井公社兽医站牌子的小院。

  王站长一看见我,就很不友好地瞪了我一眼。

  “王站长,您不瞪俺,俺也知道错了。那回俺对您很没礼貌。要是俺早知道您从小就没娘,打死俺,俺也不那样喊。俺马大爷带俺专门给您道歉。”我恭恭敬敬地对王站长说。

  “那天,要是让我逮着,非给你用牛针扎一针不可。”王站长朝我咧嘴笑了。

  “王站长,俺那头老犍子病了。您抽空去给看看?”马大爷小心翼翼地说。

  “病得咋样?”王站长问。

  “病得怪重。”马大爷说。

  “还剩一口气了。”我补充道。

  “老牛了,死了就死了。”王站长说。

  “您不准备去?”马大爷问道。

“去,怎么能不去。牛是重要的生产资料,我可负不起那个责任。我马上去红石峪大队,那里有一怀崽的母牛病了。这样吧,我下午从红石峪大队转道去你那儿。”王站长说。

 

  老犍子的死让黑牛石大队第二生产小队的全体社员兴奋异常。一连数日,一股老牛肉的香味布满了村庄上空。

  我和俺爹俺娘俺哥俺姐俺弟俺妹全家人围着一盆老牛肉大啃大嚼。

  “上海,你没看见这老犍子是怎么死的?我吃着这肉,感到十有八九是用水灌死的。”老谋深算的爹一面鼓着腮帮子使劲嚼老牛肉,一面问我。

  “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一面大嚼,一面说。

  数日之后,老牛肉的香味才彻底从村庄上空消散。

  可是,另一种味道又在村庄上空弥漫。

  一段时间以来,村里接二连三丢东西。李家丢了鸭,王家丢了鸡,赵家丢了鹅。从前,丢了这些东西,有时过几天还能回来。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一户人家丢了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鸡,怎么找也找不到了,一个月后,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浩浩荡荡回来了。但现在是只要丢了就永远无影无踪。这个丢法,丢得家家户户人心惶惶。

  有一天,又有一户人家拴在山上的小羊羔丢了。社员们看着自己的财产,不知道下一步要丢什么。

  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我朝天嗅了嗅,立即判明这种奇怪的香味是从我家东边第二排第三户福州家传出的。我对香味总是特别地敏感。我无法抗拒这股香味对我的诱惑,我必须前去探个究竟。

  福州是个胆小鬼,我和兰州等人很少和他玩,重要行动当然更不会让他参加。现在我不得不以找福州玩为借口,前往他家。

  福州正站在灶台边看他娘油炸面人。

  锅里放了比炒一回菜多出许多的油。福州他娘已经把一个比手指长不了多少的面人扔进滚开的油锅里。面人在油锅里翻过来滚过去。望着痛苦挣扎的面人,福州他娘满脸严肃和仇恨。

  原来,这些日子福州家丢了两只鸡、一只鹅,丢得全家人火冒三丈。福州他娘就用这种法术来诅咒那贼。这类似一种巫术,实施这一巫术的人相信,他的诅咒会在他所诅咒的对象身上应验。

  面人差不多要炸煳了。福州他娘把面人捞出来,对福州说:“凉一凉,吃了吧。”

  福州两手倒腾着这个面人,倒腾了一会儿,喜滋滋地往嘴里续。他看了我一眼,扯下一条腿,对我说:“上海,你也吃点吧。”

  我闪到一边,说:“我不吃。真吓人啊。”我首次面对香喷喷的东西却没有馋的感觉。

  有月光的晚上和没有月光的晚上,很不一样。月亮升起来了。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它展开了可能有的所有奇迹。月光从天上走下来,它把非人间的气息压向人间,它把地上的所有东西都改变了。月光下的牛,月光下的狗,月光下的马大爷,月光下的万物,仿佛都变得格外深沉有分量,唯独我会变得轻飘飘的。在有月光的晚上,我就要把自己抓紧,一不小心,我就可能像一片月光一样飞走了。

 马大爷在月光里忙碌着。那些牛也知道月光的重要,在月光里就变得格外温驯沉静。

  只有在有月光的晚上,马大爷才愿意给我讲那些故事。

  马大爷所讲故事之一:

  “从前,有一个屠夫,杀了一辈子牛,卖了一辈子牛肉。到他临死的时候,他杀死的那些牛全都跑来了,在他身前身后哞哞地叫。他死了。他的魂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走一步就被牛蹄子踩一下,走一步就被牛蹄子踩一下,一直踩到阎王爷那儿。阎王爷看见一个被踩得扁扁的像块破铁皮子一样的魂,就拾起来垫在屁股底下。”

  马大爷所讲故事之二:

  “有一个屠夫决定第二天杀死一头老母牛,夜里磨好了刀子。第二天屠夫要杀牛了,可怎么也找不到那把磨好的刀子。他就又磨了一把。可是新磨的刀子一转眼又不见了。屠夫更奇怪了。他发誓说,找不到这两把刀子,他这辈子就不杀牛了。他翻遍了屋里,翻遍了院子,就是找不到。他看见一头小牛趴在院子里一天都不动。他想:只这小牛压着的这点地方我没找了。他上去使劲把小牛拽开,发现那两把刀子都在小牛身子底下压着呢。这小牛就是那老牛的孩子。屠夫起的誓是:找不到这两把刀子,他这辈子就不杀牛了。他找到了刀子,但他也不杀牛了。”

  马大爷所讲故事之三:

  “从前,有一个杀狗的屠夫,他临死的时候,他杀死的那些狗全都来撕他,咬他。他疼的万箭钻心啊……”

  马大爷突然停止了讲故事。对我喊道:“上海,哈尔滨呢?我怎么一天没见着哈尔滨?早晨,哈尔滨不是跟你一起出去的吗?”

  “我到学屋门口,就把它撵走了。学校可不是狗呆的地方。”对马大爷这种反应,我已经早有防备。

  “哈尔滨白天一整天不回家,是常有的事,但天黑,它一定会回来。猫是奸臣,狗是忠臣。只要还有一口气,它就会回家。这么晚了,它怎么还不回来?”马大爷忽地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哈尔滨——哈尔滨——”马大爷高声地叫起来。

  马大爷的声音越走越远。

  我这个无心无肺胆大包天的东西,听着这喊声,第一次产生了恐惧。

  我把哈尔滨吃了,是我亲手把勒死哈尔滨的绳子套在了它的脖子上。

  那一天,兰州说:“咱今天吃哈尔滨吧。”他找一根绳子就往哈尔滨脖子上套。哈尔滨呜呜地咬他。兰州把绳子扔给我:“上海,你来套。”我接过绳子,哈尔滨温驯地让我套上了。

  “哈尔滨——哈尔滨——”马大爷的喊声从远处又折回来了。

  我和兰州他们已起过誓了,我不可能把这事说出去。

  “哈尔滨——哈尔滨——”马大爷对着我喊得声嘶力竭。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6

  一个黑牛石村有史以来最大的盗窃案,在哈尔滨失踪之后的第二天夜里发生。

  石井公社黑牛石大队会计室、大队合作医疗办公室以及村小学的所有门锁及办公桌抽屉锁,共计38把锁被盗贼一夜之间全部撬开,丢失人民币三百余元及其他物品。县公安局和公社派出所组成的联合破案组迅速进驻黑牛石大队。大队办公室里一下子来了三辆“电驴子”(即三轮摩托),据说公安局局长都来了。一时间,身佩长枪或短枪表情神秘威严的公安人员不时在人们眼前晃来晃去。黑牛石大队绝大多数社员都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公安人员。

  全体社员老老少少一个不落地被召集到大队办公室前的空地上。持枪的公安人员警惕地站在人群四周。首先是公安局领导讲话:“据我们这几天的调查,盗贼很可能就是我们村的人。”

  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向人群。每个人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让自己尽量显得不像盗贼。可是,每个人的实际表现却很像盗贼。我们用老鼠一样胆怯的目光看看台上,台上端坐着正义和威严;我们又用狐狸一样狡猾的目光睃巡周围,看看谁更像盗贼。

  “这些日子,又是丢鸡,又是丢鸭,又是丢鹅,又是丢羊,怎么回事?第二生产队牛棚的那条狗为什么会突然失踪?狗失踪第二天就发生了盗窃案,发案的所有地点又都距牛棚不远。这中间的联系不是很清楚吗?”公安局长继续说到。

  我感到这回在劫难逃了。也许明天我就会被枪毙了。我想找一找兰州在什么地方,但没看见。我不敢明目张胆地找,我只敢像老鼠一样地瞟一瞟。要是被枪毙,一定是我和兰州他们一块。

  大会刚刚结束,兰州立即在父母的陪同下向公安同志投案自首了。

  接着,我、南京等另外几个参与吃鸡吃鸭吃鹅吃羊吃狗的同伴也被叫去作了审问。我们都老实承认偷吃过那些东西,当公安人员问我们是不是参与盗窃,我们都坚决说没有。我们确实不知道盗窃之事。我们虽然胆大包天,但我们还不敢干溜门撬锁的勾当。

  兰州是重点审讯对象。对兰州的审讯在连夜进行。战果不断扩大。到第三天,一个隐藏很深的盗窃犯被揪了出来。兰州则因揭发有功,被当场释放。

7

  盗窃犯就是马大爷。这是兰州揭发的结果。

  反绑双手的马大爷被扔进电驴子里,风驰电掣般地奔向县城。

半个月后,马大爷被押解回村,在大队办公室前举行了公审大会。马大爷的主要罪状如下:盗窃罪、杀害生产队耕牛罪、教唆罪。

    马大爷没有被枪毙,也没有被押回县里坐牢,而是继续留在石井公社黑牛石大队第二生产队的牛棚里,在群众的监督下进行劳动改造。

  马大爷被押解回村的那个夜晚,是个月光明亮的夜晚。

 月光最显著的作用是,它让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是不是一个人的反面呢?我相信,在有月光的晚上,人会看见自己的反面。

  月光的分量压在大地所有的物体上,所有物体都变成了月亮的一部分,是月亮的稀释和膨胀。月光下没有一种事物是浅薄的,所有事物都从月亮那里获得了一些分量,变得深不可测。

  在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马大爷不停地跟牛说话,跟每一头牛都说很多话。跟牛说完了,又跟我说。跟我说完了,又到院子里跟月光说话,跟明亮的天空说话。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反常地早早醒来,发现马大爷不见了。马大爷不见了,只有满院子月光。

  马大爷不见了,月光里却静静地站着一头年轻的没穿牛鼻、无缰无索、自由自在的牛。这不是我们生产队里的牛,我们生产队里没有这样的牛。我们村里也没有这样的牛。这是从哪里跑来的牛呢?

  这头牛踏着黎明时分的满地月光,像一个天外飞来的精灵,像一道飘忽的影子。它在月光里小心地迈着步子,好像生怕踩碎了那些月光。

  月亮落下之后,太阳升起之前,老马失踪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同时,第二生产队牛棚里多出一头小牛来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全村。

  孙四端详着这头牛。孙四的眼光忽然变得幽幽的,变得各外异样。

  “上海,你看,你看,这牛——这牛——这牛像不像你马大爷?”孙四使劲跺了跺脚,指着牛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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