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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嫂

发布时间:2015-01-16 00:00:00    来源:    作者:

 

女儿嫂

 

         ■侯民术

 

山里的庄户人家把闺女出嫁叫做出门子。秋禾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出门子的事情说来就来了。日子定在农历年底的腊月二十六,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个月的光景了。

秋禾一边悄悄地做着准备,一边想着远在天边的那个人。那个人叫王石根,在西藏当兵,要回家一趟,单是在路上就得花费半个月的工夫。回到家里就像是火烧一般,屁股还没坐稳板凳呢,就又该往回返了。每一趟回来都急赤巴脑、风风火火,紧赶着把该办的事情办了,一点都不敢耽搁工夫。

前年里王石根头一趟回来的时候,两个人见了第一面;去年第二趟回来就算是正式订了婚;今年这第三趟,说成亲就要成亲了,秋禾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两家里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就办事,王石根他娘半年头里突然得紧病过世了,家里缺少个女人操持,日子难将就,王家就想叫秋禾早些过门子去,里外好有个帮手照应。

媒人来商量的时候,秋禾她爹一口就应承了下来。结亲如合户,眼见得王家有了难处,不应承没道理。爹应承了,秋禾就没再说什么。秋禾想,面也见过了,亲事也定下了,两个人的年岁也不小了,过去就过去吧,做闺女的,早晚都是人家的人。人家死了娘,正是用着自己的时候,自己要是强拗着不过去,往后人家就要低看她了。这么一思量,秋禾就点了头。可是,刚点了头,她就又后悔了。心说,人家刚一开口,自己就答应了,就像是多么迫不及待似的,人家在心里怕是要笑话自己没斤两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能这般急着说嫁呢?

于是,秋禾又找到媒人二婶,说自己还小,还没有过够做闺女的日子,不想这么快就出门子。二婶说:“傻闺女,过了门有男人知冷知热地疼,白天里男人陪着种庄稼,黑下里男人搂着唠知心话,不比孤孤单单蹭哥嫂的吃喝强?早过了门,早一天生个大胖小子,一辈子就有了着落。女孩子是有季候的,跟庄稼一样,要赶着时辰过,赶早不赶晚,一晚三分欠。哪个做闺女的不想早点出嫁过自己的日子?甭装糊涂了。”

听二婶这么说,秋禾羞红着脸,低了头,没再吭声。不吭声就等于是答应了。她发觉,自己心里朦朦胧胧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敢承认而已。被二婶说中了心思,她又羞又急,慌慌张张从二婶家逃了出来。

亲事就算是这么定了,秋禾的心里却是空荡荡的,没来由地不踏实起来。她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刚刚拿起针线,泪珠子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她是哭她娘呢,她娘死了好些年了。她边哭边在心里说,王石根啊王石根,你是个没娘的娃子,俺是个没娘的闺女,咱俩的命一般苦呢。要是娘活着,哪里要这般作难哩。

说到作难,其实也没多难的事情。该带的嫁妆爹和哥早替她打点好了,箱笼柜子梳妆台,手表皮箱缝纫机,人家有的她一样都不少。大红的喜被套了整两床,新里新面新棉花,是嫂子和二婶替她张罗的。需要她亲自料理的也就是出门子穿的一身红衣裳。别的还要做什么呢?秋禾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却忍不住还是要想。越想脑子里越乱,越乱就越要理出个头绪来。于是,想起来就没个头尾了。当然,想过来想过去的,都离不了王石根。

跟王石根头一次见面是在前年的春上。秋禾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是3月28日。天上下着星星点点的小雨,王石根就是冒着雨来她家相亲的,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媒人二婶。他们来了以后,秋禾躲在屋里不肯露面,她生二婶的气呢。

他们庄户人家,相亲也是极有讲究的,一般都要先暗相,再明相,这是对女孩儿的礼数和呵护。在女孩儿不经意的情况下,由媒人巧妙地安排一个时机,让后生先暗中相看女孩子。若是相中了,再把后生领到家里,郑重其事地让女孩儿和家人相看。说是不经意,一般来讲女孩子对这种事情都是有知觉的。若是哪一天,哪个婶子大娘忽然对某个女孩子说,明儿个换换衣裳,陪婶子去赶个集。那女孩就明白了,到了集上,一准儿有个青皮后生躲在某个约定好的拐角旮旯儿里,觑着眼趁机偷看自己呢。不过,女孩儿心里明白,那嘴上却并不点破,只是很听话地换了时新的衣裳,把辫子梳得光光的,认真擦了雪花膏,羞红着一张脸跟了婶子去赶集。到了集上她也不多说话,只管跟在婶子的身后头,婶子要称盐就称盐,要扯花布就扯花布。当然,到了晌午,替婶子买碗油茶面,再要一盘香嫩焦酥的水煎牛肉包子也是少不了的。吃了包子往回转,一不显山,二不露水,不动声色间,亲事成不成,却已经见了一半的分晓。这就叫做暗相。采用这种暗相的方式,若是女孩儿没有被男方看中,也不伤脸面,权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秋禾气的是,二婶省略了暗相这回事儿,直截了当就把个青皮后生领到家里来了,若是人家看不上自己,自己往后在哥嫂家人面前咋抬头呢?二婶悄悄给她解释:“这王家后生是个当兵的,时间紧,来不及,才这般仓促上门的。”然后摸着秋禾乌油油的大辫子笑着说:“单凭俺家秋禾这俏辫子,也一准相不掉,二婶啥时节看走过眼?”

秋禾就想,既是上了门,也不能赶人家走,更不能躲着不露面。若是这样,以后谁还替自己提亲做媒呢?做闺女的不能太扭捏,自己好歹露个面,然后再“看茶”行事。

山里的庄户人家,只有男方上女家相亲,极少有女孩子主动送上门去给男方相看的,这是规矩。男方上门不空手,带二斤点心、一方花手帕是少不了的。花手帕包在红布里,叠得方方正正,由媒人交给女家。男家上了门,女家自然要请人家喝碗茶,那讲究和说道就都在茶里头了。

爹和哥陪着二婶、王石根在堂屋里说话,嫂子在灶间煮茶,秋禾在自己小屋里忐忑不安地坐着。她晓得,这光景,女孩子家是不能随便抛头露面的,太过轻狂,人家要低看自己。嫂子把茶煮好倒进碗里,这时候,就该着女孩子露面了。秋禾把几碗茶放在托盘上,小心地送进堂屋,一碗一碗摆好。摆到王石根面前时,她脸热心跳地瞄了他一眼,王石根也瞅了她一眼,然后,她就轻轻退了出来。

王石根长脸儿,白白净净的,眉眼儿也周周正正。在两个人目光相撞的一瞬间,他不易觉察地朝她笑了一下。只这斯文腼腆的一笑,秋禾就把王石根看到心里去了。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坐了半天,眼前还晃着王石根的笑脸儿。秋禾沮丧地在心里骂着自己,秋禾啊秋禾,你可真没出息,看了人家一眼就把人家相中了。人家那么俊朗,会看上你这个柴火妞?

庄户人家相亲,从头到尾都不会明着说出一个字,话说明了伤脸面。上庄下邻、三乡五里地住着,礼仪最重。后生对自己怎么个看法,就看那茶他怎么个喝法了。若是蜻蜓点水一般,象征性地轻轻抿一口,这亲事就不用往下提了,没戏。若是喝掉了一半的成色,说明他本人基本上没什么意见,待和家人商量以后再定夺。那意思,事情还有的周旋。当然,若是小伙子对姑娘一见钟情、百般称意,就会一口气把茶喝干,滴水不剩。

秋禾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想,若是那王石根的茶碗不见底,哪怕只有一酒盅那么一丁点剩在碗里,自己就绝不动那个红布包。二婶进门以后就把王石根带的红布包交给了嫂子,嫂子又交给了她。这会儿,那红布包正在桌子角上搁着。按照山里庄户人家的规矩,若是女孩子相中了男家,就把男方带的手帕留下,然后再用那块红布包上另一方帕子,作为回礼。若是看不上,就不用拆开那个红布包了,把男家带的手帕原封不动地退回去表示回绝。

事前没有经过暗相,秋禾摸不准王石根的心思,因而没有贸然去拆那个红布包。拆开怎么办呢?是原封不动地退还,还是换上自己预备下的蓝格子手帕?秋禾盯着那个红布包,到底忍不住,还是小心拆了开来。洁白的锦帕上,斜着一枝芍药梅。梅花灼灼,像火焰一样,一朵一朵细密有致地错落着,看着叫人心疼。拿手抚摸着红嘟嘟的花朵时,秋禾透过窗户看到二婶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她慌慌忙忙地把手帕藏在枕头下,把那块暖融融的红布照着原样折叠了起来。

爹和哥抽了王石根敬的烟,王石根也喝了秋禾端的茶,要走了。照礼节,秋禾是要送送客人的。秋禾从小屋走了出来,王石根也从堂屋走了出来。秋禾看到王石根高高大大,身似修竹,是个英气逼人的好后生。

王石根朝秋禾笑了一下,秋禾也朝王石根笑了一下。笑了一下以后,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秋禾张了张嘴,想说句什么,一时却又寻摸不出来,便又窘迫又着急地出了一脸的汗。王石根看出了秋禾的窘迫和着急,想安慰她一句什么,也没想出来,于是便比她更窘迫,更着急了。最后,两个人到底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不过,那一看一笑就算是打过了招呼。打过招呼,就算什么话都说过了。山里头相亲都是这规矩。

后来,二婶子嗔怪说:“人家后生满心愿意,一口气把茶碗喝了个底朝天。你却给了人家一个空布包,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秋禾?”其实,二婶子不说秋禾心里也有底儿。她笃定地相信,王石根一准是相中她了。当然,她也相中王石根了。给他个空布包,那意思很明白,他送的芍药红梅自己留下了,他真想得到自己那颗心,那就想办法来讨要。给他一个空布包,一则看看他的诚心,二则自己也有个回旋的余地。当然,细揣摩的话,还有第三层意思,留下一个由头给小伙子,他们就有机会单独见面,说上两句知心话了,王石根不会不明白她的用意。

一想到王石根看破了她的心思,秋禾就有点生气。她在心里骂自己,秋禾啊秋禾,看了人家一眼就相中人家了,还想见第二面,你贱不贱?心里虽是这么骂,嘴上还是半推半就地说:“他既然没意见,俺会有啥意见呢?”二婶子趁势说:“你没意见,那就是愿意了。我可捎话过去了啊。人家后生要回部队,只等你一句话了。”

二婶子把话递过去,王石根带了这句话就往部队上走了,一走就是整整一年。整整一年的时间里,秋禾的眼前晃动的都是王石根的一张笑脸。那笑脸又羞涩又腼腆,跟个姑娘家似的,让人一看就疼到心里头去了,想薅都薅不出来。抬头看天时,他浮在天上朝她笑;低头看地时,他站在地上朝她笑;上山采茶时,他藏在茶树丛里朝她笑;到潭里洗衣服时,他又站在潭水里朝她笑。见他整天地对着自己笑,秋禾就装做生气了,悄悄地说道,笑什么呢笑?俺早就看够了,也看烦了。俺不想再看了呢。秋禾在心里这么说着,便捡起一颗小石子来投到了潭里去。潭水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王石根的笑脸便不见了。可是,刚刚转个眼的工夫,他又站在眼前朝她笑呢。秋禾便无可奈何地也笑了起来,痴痴地笑了半天,衣服都顺着潭水漂走了,她才灵醒过来。她急急地把衣服捞上来,骂一句“冤家哎”,才端起洗衣盆子回家去了。

两个人第二次见面,就到了来年年底。这一次媒人二婶没有来,王石根自个儿来的。王石根来了以后,一家子围坐在一起,人多嘴杂的,他们也没能说上知心话。直到临走的时候,秋禾送王石根到村口,他才从怀里掏出一条红纱巾来递给秋禾,“天冷,你围上吧。别冻坏了身子。”秋禾把纱巾捏在手上,心里就腾起了一团软软的紫雾,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她也给王石根准备了礼物,是一双自己亲手做的千层底儿布鞋,当然,还有一方在箱底放了一年的蓝格子手帕。王石根把鞋拿在手上,左端详,右打量,怎么也看不够的样子。

秋禾手里捏着条纱巾,王石根手里握着双布鞋,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路宽的时候,他们便一左一右;路窄的时候,他们便一前一后。秋禾的心窝子里攒着一年的话,拢到一起能有一大箩筐。一大箩筐的话搅成了团儿往外涌,便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心里的话堵着说不出来,眼里的泪却是憋不住往外赶了趟儿地淌。

秋禾不想让王石根看见自己流泪,心想,好端端的,哭什么呢?一个女孩子家,一哭看上去就不喜兴了。于是,那泪珠流出一颗,她便偷偷地抹掉一颗;抹掉一颗却又流出一颗来,抹得急淌得快。这样只顾着流泪抹泪,那心里的话就更没工夫说出来了;说不出来就不说了,只埋着头往前走。

走着走着,两人就走到了村口的槐树林边。穿过槐树林,离王石根家就不远了。槐树林密匝匝、黑魆魆的,人进去就没有了踪影,平日里只有那些不三不四的男女才往里面钻呢。秋禾没再往前走,在槐树林旁站住了。秋禾站住,王石根就也站住了。两个人都站住以后,就觉出不自在来了,孤男寡女的,站在密匝匝的树林旁,怪惹眼的。站了一会儿,秋禾便说:“你走吧,天不早了呢。”王石根点点头,略略地迟疑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张了张口,终是说不出来,那脸却是慢慢地红了。秋禾瞧出了他的窘状,更加地不自在起来,连看也不敢去看他了,故意把头扭到一边,装做在瞅树上的鸟儿打架的样子。树上有两只小麻雀,你啄我一嘴儿,我啄你一嘴儿,你帮我理理羽,我帮你梳梳翅,时而恩爱地依偎在一起,时而呢呢喃喃地说着悄悄话,时而又唧唧喳喳地欢叫着。秋禾看得脸红眼热,低下头来,瞅着脚下的青石小道。青石小路像一条蜿蜒的溪流,悠然有致地向前延伸着。天不早了,红得绵软沉醉的太阳托在树梢梢上,只露了半张脸,映得整座小山霞光万道、层林尽染,黄昏的影子像紫雾一样,从林子缝隙里氤氤氲氲笼罩而来,和着远处村庄里缭绕而起的袅袅炊烟,连风儿都睡意慵懒地醺醉着。

时候真的是不早了。王石根踏着林间小道一步一步极不情愿地向前走。走出去几步,终是不舍,又回过头来,对秋禾说:“你在家好好等着我。别太累着自己,你身子骨单薄,得自己顾惜自己,以后的日子长着呢。”秋禾点点头,想说出一句什么话来,却鼻子酸酸的,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秋禾从小就是个没娘疼的孩子,这世界上没谁对她说出过这么贴心贴肺的话。王石根把话说出来,便一下子触到了她的痛处。这一痛便又是整整一年。想不到的是,一年到头,王石根第三次回来,自己竟是要出门子了。

一想到要出门子,秋禾便直犯愁,愁得眉毛头子拧成了疙瘩。不愁王家的日子苦,也不愁山里的活路累。愁什么呢?秋禾说不出来。其实说出来也很简单,愁只愁那洞房花烛夜呢。

秋禾是个谨慎的女孩子。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哪个男人碰过她呢,连头发梢子都没有被父、兄以外的男人摸过。现在,突然间就要跟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同床共枕做夫妻了,怎么能不发愁呢?她愁得不敢拿这件事往细处思量,一思量就耳热心跳、满脸发烧,跟做了贼似的。

秋禾明白,女孩子家都要过这一关。早不过晚过,左右是躲不过去的,除非一辈子不嫁人。可是,做女孩的又哪能不嫁人呢?她对自己说,别想了秋禾,到时候说过去就过去了,村里的姐妹们不是一个一个都过去了吗?比自己大两岁的凤仙姐,还有比自己小半岁的淑霞妹,她们做闺女的时候,都和自己一样腼腆害羞,跟男人说句话,连耳朵唇儿都羞得鲜红透亮,跟鸡冠花似的。这不,刚出门一年多,一人抱一个大胖小子回来了,见了她不躲也不避,敞了肥嘟嘟的怀儿奶孩子,还有说有笑的,人家不也过来了?有什么好怕的呢?可是,她越是这样劝自己,就偏偏越要想这件事情。实在拿自己没法子了,便骂自己道,秋禾啊秋禾,你羞不羞啊?亏你还是个闺女家呢。

出门子的日子愈近,秋禾愈发愁,也愈害怕,怕得不敢往人前站,更不敢跟人搭话。她觉得周围的每一个人都看出她的心思来了,尤其是嫂子。嫂子一见了她就抿着嘴儿偷笑,笑得不怀好意。她吓得不敢去看嫂子的眼睛。她不看嫂子,嫂子却一个劲儿地追着看她。到后来,她只得像老鼠躲猫一样,一天到晚把自己藏在小屋里头不出来。出了屋门,即使不见人她也脸红,跟刚刚生了蛋的小母鸡一样。有一次,她刚走出院门,就看见凤仙姐抱着娃子坐在她娘家门前的石墩子上,孩子躺在她的怀里快睡着了,小嘴儿还叼着奶头子,一嘬一嘬,一边嘬着一边哭。凤仙笑着道:“奶子是空的,肚子里又有了。秋禾,你过了门也紧赶着生。头年生个小子,来年生个丫头,俩娃子放在一块儿带,早带出来早清闲。”秋禾朝凤仙的小腹部觑一眼,有心要问问那洞房花烛夜的事情,嘴张了几张,却终是话难出口,胡乱搪塞了几句,讪讪地走开了。

好在日子一天一天地临近了。她想,熬过了出门子的那一天就好了。出了门子,她就成了王家的媳妇;拉下脸儿来做了王家的媳妇,她就不害怕了。

一个月的光景说过去就过去了,做王家媳妇的那一天终于近在眼前了。到了腊月二十六这一天,一切就全由着别人摆布了。秋禾像个木偶似的,婶子大娘们让她怎么着,她便怎么着。晕晕乎乎地穿上那身红衣裳,晕晕乎乎地被一群人簇拥着上路,晕晕乎乎地就坐在了王家布置好的洞房里。

洞房是一间土坯子小木屋,虽说简陋,却也干净素洁。屋里放着一张宽大的木头床。床上的被褥簇新簇新的,弥散着棉花的香味。床头上并排摆着两只绣花枕头,枕头上绣着戏水的鸳鸯。看着两只紧挨在一起的枕头,秋禾的心就怦怦地跳了起来,脸颊也火一样地发烧,用手摸一摸,烫得吓人。她就不敢再看那两只枕头了,她把身子扭过来,背对了它们坐着。

屋子里挤满了人,男的女的,婶子大娘,还有半大的娃子。他们不论老少,都一律地叫她嫂子。她一个闺女家,突然成了嫂子,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所措也没法子,只要往这洞房里一坐,她就是嫂子了,不想做嫂子也不成。这个叫一声,那个叫一声,嫂子长嫂子短的,还说一些含荤带腥,叫人不好意思的话,羞得秋禾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才好。有个后生拿腔拿调地念小曲儿:“红绫被内成双对,鸳鸯枕上一枝红梅……”还有个后生扯着喉咙唱野调:“叫一声妹妹快开门门,西北风吹得我凉森森。慢慢上炕拉了谢灯,咱赶快睡下还有营生。”有两个半大后生,把新郎也拽了进来。秋禾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过王石根了,当了这么多人的面儿,也不敢大着胆子抬头去看他,只偷偷地瞅空子斜了他一眼。他还是一脸腼腆地笑着,跟个闺女似的,听凭人家摆布,她心里头就有了几分不落忍。那几个人却不管这些,他们一齐动手,把他们两个人硬往一块堆凑。他们两个都拼命地挣扎,无奈后生们人多力量大,到底把他们给凑到了一块堆儿,他的鼻子都挨到了她的脸上。这是乡下闹房的规矩,她又是羞又是气,却不敢恼,就急得哭了起来。哭了他们也不放过她,又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罢休。

夜幕慢慢地降临了。热闹了整整一天的院子,渐渐地沉寂了下来。按山里的规矩,闹过了洞房以后,女人和孩子们该回家的回家,男人们则要留下来陪新郎喝喜夜酒。王石根在部队是个营长,在寨子里大小也算是个人物了,来喝酒的人就特别多。不管是老的还是少的,是叔伯还是兄弟,人家端一杯,新郎就要陪着喝一杯,喝来喝去的就没个早晚了。不过,在山里人的观念里,来的人越多,喝的时间越长,才越好呢,说明自家人缘好、人气旺,别人看得起自己。

在男人们喝着酒的当口,婶子大娘们陆陆续续地领着孩子走了,小屋里只剩下了秋禾一个人。起先的时候她坐在床沿上,把身子斜靠在桌子角上。这么坐了一阵子,她就觉出不妥帖来了。心想,王石根若是进来,看见我这么坐着,会以为我是在眼巴巴地等他回来呢。我才不等他呢。等他干什么?

秋禾心里这么说着,便换了个比较随意的姿势坐了。屋子里没有表,她也不知道是啥钟点了,只觉得自己已经坐了好久好久了。夜这么深了却不睡觉,直愣愣地坐着,不是在等王石根又是在干什么呢?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在等,秋禾就吓了一大跳。吓了一大跳以后,就不敢再等了。她对自己说,该睡就睡,等什么呢?

一想到要睡觉,秋禾就又发起愁来。屋子里只有两只枕头一张床,自己怎么睡呢?她一个闺女家,自己主动睡到男人的床上去,总归是不大好的吧?想到这里,秋禾一下子站起身来,就像那床上有蒺藜扎了她的屁股似的,不在床上坐了。屋子里地方不大,除了一张床以外,就是箱子和柜子,没有别的地方好坐,不坐在床上,她就得站在桌子前。桌子正对着窗户。她站起来,自己的身影就映在窗户上了。她想,要是有人在院子里朝窗户上望一眼,就会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身影了。人家看见她站在窗子前,会以为她是在翘首盼望着那个人回屋里来呢,这比坐在床上还要不妥。这样一想,她便又无奈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她就觉得困意慢慢地袭来,像潮水一样淹没和裹挟了她。好些日子她都没能安安稳稳地睡过踏实觉了,那困意一来就像蚊子般叮在了身上,赶也赶不走。她打了个哈欠,对自己说,困了就睡吧,管他呢,进了王家的门,就是王家的人,再说,别人已经叫过嫂子了。

这样对自己说着,她便和衣在床上躺了下来。人躺下了,眼睛也闭上了,两只耳朵却是一直都警醒着。院子里稍有风吹草动,她都听得一清二楚。每一次院子里有脚步声响起,她的心都揪缩成一团,狂跳不止,不知道是惊是喜还是忧,像擂一只小鼓似的。可是,每一次都是一场虚惊,那脚步声响着响着就响到别处去了。她长长地舒上一口气,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然后又屏息静气地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就这么一惊一乍、惴惴不安的,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忽然听得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响,一群人说笑着迈了杂沓的步子走出院门去了。酒席终于散场,最后一拨客人走掉了。秋禾急忙闭了双眼,把头侧向墙壁朝里躺着,装做睡熟了的样子。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脚步声响到小屋里来了。秋禾知道,是王石根。一想到王石根就要进来,她全身立时僵成了一根棍子,心脏也几乎停止了跳动,只有耳朵还活着。她听见王石根一步一步地进了屋,然后“吧嗒”一声把门闩扣死了。随着那“吧嗒”一声响,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不流了。她知道,这时辰,屋里就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了。她像是大难临头了一般,紧闭了双眼躺着,一动都不敢动,仿佛只要她稍微动弹一下,立刻就会天塌地陷一般。

王石根进来以后,便把身子伏在床上轻轻地唤道:“秋禾,秋禾。”秋禾没吭声,装做睡熟了。鼻子里很努力地发出均匀平静的呼吸声,手心却湿津津地捏出了汗来。王石根见秋禾睡着了,便脱了外衣上得床来,轻轻地偎在秋禾的身边,动手解起秋禾上衣的纽扣来。秋禾不能再装睡了,伸出手来抵挡,却是挡不住。挡不住就不挡了,听任王石根一颗一颗地解开了她上衣的纽扣。把外衣脱下来以后,秋禾却无论如何不让王石根动她的秋衣秋裤了。于是,两个人都穿着贴身的秋衣秋裤那么躺下了。

躺下以后,秋禾尽量把身子往一边偏,竭力不去挨近王石根。刚开始的时候,王石根也拘谨地躺着,不去挨秋禾。过了一会儿,他却不动声色地向秋禾靠近了一点点。秋禾发觉后,装作无意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赶紧往里边挪了一点。秋禾往里边挪一点,王石根便悄悄地向她靠近一点,却又不敢靠得太近,似乎是怕贸然造次会惹秋禾生气,又似乎是担心会莽撞之下碰坏了秋禾,仿佛秋禾是一件娇贵的瓷器。秋禾把身子挪得不能再挪,紧紧地贴在墙上以后,王石根便慢慢地偎上去,伸手把秋禾揽进了怀里。

王石根的怀抱又踏实又温暖,散发着男人特有的陌生的气息。秋禾的头一靠上去,就像是船儿靠了岸一般,再也不想抬起来了。她把脸紧紧地贴在王石根的怀里,听凭他摆布。王石根的身体里早已烈焰熊熊了。他一边紧紧地搂着秋禾,一边不管不顾地亲吻起来。他亲吻她的头发、她的额角、她的眼睛,还有她的面颊和她的双唇。如同一个馋嘴儿的孩子,没个完没个够。

秋禾长了这么大还不曾被人这么爱抚过。她浑身痉挛着,像一条蛇一样,紧紧地缠绕在王石根的身上。王石根腾出手来,在秋禾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下子就把手伸进她的胸衣里,轻轻软软地握住了她雏鸽般的乳房。秋禾只觉得一股强大的电流穿胸而过,浑身酥麻难忍,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我的亲娘啊!”就晕厥了过去。

看到秋禾呼吸停止、一动不动的模样,王石根一下子吓傻了。他伏起身来,一边摩挲着秋禾的心口,一边急切地低声唤着:“秋禾!秋禾!”喊过了几声以后,秋禾慢慢地缓过气儿来,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的秋禾像大梦初醒一般,颤颤巍巍地贴着王石根的脸叫道:“石根哥,我的亲人!”这是两年多来,她头一次叫石根的名字。刚一叫出口儿,滚烫的泪珠子就泉儿般涌了出来。一颗连一颗,翡翠珠子似的,想止都止不住。石根见秋禾醒了过来,又是惊又是喜,一边唤着“秋禾,秋禾”,一边不停地吻去秋禾脸上的泪痕。

秋禾的泪珠仿佛是助燃剂,石根浑身的血液就又燃烧了起来,每一根神经都如同一条跳荡的火舌,每一条火舌都恨不得烧到秋禾的筋骨里去,但他却是怎么着都舍不得再招惹他的秋禾了。他狠下心,一条一条地掐灭那些滋滋往外冒着青烟的火舌,像水轻轻地漫过河岸那样,小心地把手抚在秋禾的身上,缓缓地爱抚着。他实在是太心疼他的秋禾,怜惜他的秋禾了,他怕秋禾再一次痉挛和晕厥。

第二天一早,当石根和家人起床的时候,秋禾已经把粥煮熟,菜热好,馍也馏得虚腾腾的,一样一样热乎乎地摆在了饭桌上。石根刚吃完早饭,就被前村一个人叫了去,说是拖拉机坏在了山道上,让他去帮忙修理。石根没当兵时是个修车的好手,又天生一副热心肠,二话没说就跟着去了。

石根去了以后,秋禾便在家里里外外地开始忙活。看见该洗的洗了,看见该刷的刷了,看见该拾掇的拾掇了,看见该归置的归置了。她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一分钟,只要闲下来一分钟她就要想石根。她觉得石根那双手还一直爱抚在她的身上,时而是头发上,时而是肩膀上,她想要把他的手拂开却是不能。于是,她便不停地做活。只有手脚不停忙活的时候,她的念头才会稍稍地往别处游移一点,心里也才会稍许平静一些。

好不容易挨到后晌的时候,她觉得这个白天已经太长太长,长得她快要忍耐不下去了。她认真地数了数,石根从早上吃了饭出门,已经好几个钟点没有回家来了。这几个钟点漫长得如同十年,怎么熬都熬不到头的样子。左等右等,等得太阳花都枯萎了,黄昏才一点一点地走近了来。

那黄昏像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走起来特别地迟缓。先是慢慢地爬到了西边的院墙头上,后又艰难地攀到了鸡窝的挡板上,最后才一寸一寸地挪到灶间的锅台边上来了。秋禾开始动手预备晚饭,她知道,石根快要回来了。山里的夜黑灯瞎火的,就是拖拉机没整治好也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再修。一想到石根快要回来了,秋禾的脸便开始发烫。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今儿个晚上要把自己一股脑儿给了石根。她已经是王家的人了,她不想再让石根受煎熬。再说,要不了几天,石根就该回部队上去了,她还想早一点替石根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来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已经耳热心跳了。就在她耳热心跳的当口,她忽然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哭泣声由远而近,向大门口响过来。她的头嗡地响了一下,预感到了不对劲儿。她丢下手里的烧火棍子奔了出去,迎面就见一群人抬着个担架进来了。石根死了。

石根修好了拖拉机,试着挂挡的时候,那拖拉机一下子跌到了山崖下。石根被压在下面,当时就气绝身亡了。

人们把石根放在地上,开始在堂屋里搭草铺。从始到终一句话不说,一滴泪不掉的秋禾像个魂魄一般,轻飘飘地走到堂屋里,扑通往地上一跪,“大爷叔伯们,老少爷们儿,我进王家门才一天,日子浅,这我知道,可我好歹是进来了。要是你们当我是石根的屋里人,就听我一句话,把石根放到我屋里吧,床我都铺好了。”

人们睖睁了一阵子,看着秋禾那凄楚绝望的眼神,纷纷说:“就听嫂子的吧。”于是,人们便随了秋禾的意思,把石根放进了新婚的洞房里。

床还是那张床,枕头还是那对枕头,被子也还是那床被子。石根还像前一天晚上那样,不声不响地躺在了婚床上。寨子里的后生们要留下来守石根,秋禾坚决地回绝了。她说:“石根睡了,你们也回去睡吧,天不早了。”

人们见她态度坚定,就去守着石根他爹了,他还在村卫生所里躺着呢。

秋禾按部就班地收拾了灶台,堵上鸡窝,就回自己房里去了。回到房里,她就闩上门,放下了窗帘。然后,开始一件一件替石根脱衣裳。脱完衣裳以后,她拿热毛巾认真地替石根擦了身子。把石根拾掇好,秋禾就上了床。上了床以后,她毫不犹豫地脱光了身上的衣裳,脱得一件不留、一丝不挂,然后熄了灯,就躺进石根的被窝里去了。

石根的身子很凉。他乖顺地躺着,一动也不动,像个睡熟的孩子。秋禾说:“石根哥,我知道你累了。你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弹,那你就好好躺着吧。我来替你暖暖身子。”秋禾泪流不止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就把自己滚烫的身子结结实实地贴到了石根的身上。整个村庄都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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