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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狗
发布时间:2015-04-03 00:00:00 来源： 作者：
杀狗
■莫为
1
六月末，姐姐从南方回来，第一脚要落在我这里。午饭后我去车站接到她，一趟子把她带到嘉陵江边的一间小茶坊里。
姐姐是我二叔的女儿，大我5岁，小时候领我打猪草、扯折耳根，给我梳一脑袋的小辫子。我上高一，她离开家乡。
茶坊里坐下，我的心里已然五味杂陈。二十年不见，姐姐变形了——黑了胖了，五官拥挤；大刘海，直发倾泻把容颜遮挡了三分之一；一袭低胸旗袍上百花齐放，麒麟臂暴露不说，胳肢窝似乎疏于打理，腋毛外露。
我们白鹤村二十年前的杨钰莹呢？
认不得啦？把我盯到！姐姐嗔我。
没有没有，我是在想你几时眼睛近视了！我说。
假的，平光！姐姐喝一口茶，摘下眼镜，别过脸指着下眼睑：喏，祛眼袋，还没完全恢复呢！
果真有点淤青，眼角里隐隐几缕血丝。
没办法，还有眼袋，都要垂到下巴上了，得遮一下呀！姐姐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蓝色小瓶，揭开瓶盖对着脸庞呼呼地喷起来。
神仙水。姐姐说，电视上打广告那个，补充水分，增加肌肤营养，可以祛皱，可以淡斑。
有效果吗？
应该有肯定有！不然这么点点凭啥卖一千七百块。来，你也喷点。姐姐将喷嘴对准我。
不不不，算了算了。我身朝后仰双手捂面。
又不是硫酸！姐姐好气又好笑：看嘛，全喷手上了，可不可惜嘛。
瓶盖滚到地上，姐姐俯身捡拾。乳沟毕现，之深刻！我诡笑一下。
姐姐看出了我的邪恶，低头托一下双峰：这是真的哈！不信你摸！说着傲娇地把胸脯递给我：你说女人长肉如果只长这里不长其它地方该多好哈！姐姐笑。
嗯嗯嗯！我跟着姐姐笑。觉得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我们还是那么亲密无间。
我说，娃儿可好，生意可好？
娃儿还可以，老二今年也上了一本。
你真了不起。我说。我们全家都知道姐姐去年才把大女儿送进了青岛理工。
哪里，是她们自己乖，我只是给她们煮了十几年的饭。姐姐说：生意……生意从来都是他在管的呀！
他呢？
90斤长到160斤，肥得都要在地上爬了。姐姐的脸色突然黯淡，扶一下眼镜，侧脸看江……
你还记得严天棒吗？姐姐又扭头过来。
2
我当然记得。
20年前，我们邻村最著名的青年就是严天棒了。他本身有个四平八稳的名字严青松。“严天棒，天棒锤儿”都是二叔给起的。彼时，年方十八的姐姐正在和他自由恋爱。
二叔二婶坚决反对。不光反对自由恋爱的本身，更反对严天棒。杂痞、二流子、混世魔王……都是二叔给严制作的标签。
严本弃儿，由聋子爷爷张带大。读初二时因为连看六场《少林寺》而旷课而被老师修理，他当即大步流星上讲台就把老师撂倒，被逐出校门时，还朝校长挥一记李小龙式的勾拳。抄扁卦，留长发，打“光咚咚”，穿个牛仔裤儿紧绷绷的。看到他，老头子心里都舀得到两碗血！二叔骂得凶得很。以前打二叔家门前经过时，总朝二叔家吹尖利而抑扬顿挫的口哨，惹得犬吠一片，直到把纯净甜美如杨钰莹般的姐姐从屋里惹出来。
其时给姐姐提亲的人一串一串的。有工人，有干部，有解放军，姐姐听都不听：我不想耍朋友。
不想耍朋友那和严天棒在做啥？二叔筷子碗一搁：不懂人事的，等老子空了好好生生弄来教育教育！
没等二叔空了，不懂人事的姐姐就随严天棒鸟儿一样在那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比翼双飞了。
二叔气得两天没吃饭，半年后，率大哥哥在严天棒武汉的姑妈家将怀有身孕的姐姐生擒回来，扎扎实实捆了三天，再悄悄送去黑耳镇卫生院里做了人流。
姐姐试图再溜，被警醒的二叔截获。二叔扁担高扬：你死娃娃敢再跑，老子就打断你的腿！与其送去被那狗日的祸害，不如老子自己打残了搁家里养一辈子！
因此，姐姐乃至二叔一家一度成为白鹤村人乐此不疲的谈资。二婶赶场往回都恨不得把脸抹下来放在兜里。
姐姐自是不可抑制的悲伤，把自己关在屋里以泪洗面。从黄毛丫头长成花儿一样的姑娘，严是第一个走进她的心房拨动她心弦的男子。二叔看不惯的严天棒的坏恰都是姐姐偏偏喜欢的好。据说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心中都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英雄，或黑或白。
被窝里，姐姐将她的幸福分享给我：严天棒不叫她罗二妹，叫她小二、幺儿、幺幺；第一次亲她，突如其来，把她按在野菊丛里，因为来势过猛，把她的下嘴唇亲出了血；坐在严天棒自行车后座上，抱着严天棒硬梆梆的腰腹像抱着她家的顶梁柱；严天棒耍酷逗她，一忽儿龙头左拐，一忽儿右拐，把她吓得直叫唤，风吹起她的头发，蝴蝶和蝉追着她们撵。她最喜欢严天棒的胡茬，密实坚硬，蹭在她的脸上脖子上痒痒的酥酥的……
3
不久，也就三两个月吧，差点被淹死的姐姐被大哥哥从堰塘里救起来身体还没复原，严天棒回到了白鹤村，牵着个比姐姐还像杨钰莹的女子，神气活现。有次故意绕二叔正耕种着的地边经过，嬉皮笑脸地说：嗨，老罗，今天天气不错哈！
看着严天棒明晃晃的腱子肉，年过花甲的二叔把锄把握出了汗水。半晌只迸出一句话：老罗是你个没家教的喊的？
二叔回去说姐姐：从古到今我们白鹤村哪有像你这么傻的妹崽？为个“二不挂五”的东西命都不要。看看人家，哪里稀奇你了？
也许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也许是严天棒的高调复出深深刺激了姐姐。
姐姐说行，我听你们的。
陆陆续续又有人来给姐姐提亲。只是所提之人不是挖田坎的就是抬石头的，没一个入得了二叔的法眼。后来有说镇上粮站那新来的眼镜会计，打算盘端铁饭碗。二叔颇感兴趣。又说千万不能把姐姐跟人跑脚（私奔）的事让他知道哦！
滚远些滚远些！二叔鬼火冒：不就是人年轻犯了点糊涂嘛，就不得了了就罪不可赦了？
次年开春，姐姐和我们黑耳镇上搞钟表及家电维修的蒋娃喜结连理。
开始二婶有顾虑：不谈蒋娃长势，单说蒋家家境——蒋父西去，蒋母癫痫，蒋娃脚下还挂着俩葫芦一样的弟娃！
二叔不这样想：男人有手艺，女人才有戏。姐姐生得斯文，担不起一挑背不动一篓，嫁人就得嫁蒋娃这种忠厚老实，知根知底，手上耍得出把戏的人。关键人家都不嫌弃！
谁知道嫌不嫌弃？二婶说：我看那当妈的比儿子欢喜。
当然欢喜了！白鹤村哪家娶儿媳有她家那么轻巧？不要说黄金白银就是布条子都没多撕两块。二叔说。
除了蒋娃的手艺，当时的蒋家，可谓一贫如洗。而白鹤村每一桩成功的姻缘，必然需有一份不菲的彩礼。在这方面，蒋家自然是失败的。也是蒋娃二十挂六还光着根棍的主要原因。
去问姐姐。姐姐说：没什么考虑的，你们说可以就可以了。
婚礼那天，抬脚出门时，姐姐突然一个回头抱着我浑身颤抖放声大哭，拉都拉不开。不就嫁人嘛，又不是去送死。有打酱油的人说。二叔二婶也眼泛泪光，嫁出门的女泼出去的水呵。
蒋娃带着新郎官应有的笑容穿着明显大一号的西装毕恭毕敬给众亲戚散烟点烟。外型上，蒋娃和严天棒几乎没有可比性。蒋娃单薄矮小，一脸菜色，头发也近似于枯黄，嗓音干涩彷佛永远都在变声期，五官酷似后来被写进中国体操史的一字嘴——杨威。严天棒呢？相貌堂堂魁伟俊朗，颇像电影《风声》里的孙红雷。
时间飞逝，一晃两年过去，姐姐做了母亲，蒋娃的生意从摆摊升级到租用门市，几乎接管了黑耳场所有的烂电视。二叔高兴惨了，每逢逢场天，便早早地去到蒋娃的门市，帮着接洽接洽归置归置什么的。蒋娃感激得很，总是爸爸前爸爸后的，开始非要塞点烟钱给爸爸，却总被二叔拒绝。二叔板着脸说，当老汉儿的给你帮点忙，你还给钱，你这不是把老汉儿当外人了吗？蒋娃不好意思了，在散场时，把二叔还有我父亲等等一档子人安置在隔壁的豆花馆里。一碗老豆花，一碟花生米，半斤猪头肉，一瓶老白干，日落西山时，我二叔才醉眼朦胧偏偏倒倒地回到家。
姐姐少回娘家，我又在学校，所以我们见面不多。只是零星听见二婶和我妈唠叨：二妹在蒋家像个公主，十指不粘泥，有时候衣服都是蒋娃给洗。
吃满月酒那天刚好周末，我随同亲戚们去恭贺。姐姐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眼神涣散，看不见做妈妈的喜悦。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产后抑郁之说。
我问姐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姐姐眉毛挑一下，明知故问。幸福哈？！我说。姐姐鼻腔里“呵”一声，算是回答。
好丑哦！姐姐扭过肩耷着眼皮看着身旁熟睡的小婴儿皱着眉头说：小眼睛，瘪嘴巴，一点都不像我！
不像你那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哈！蒋娃从外屋进来，嘻嘻笑着，俯身在孩子的脸上左亲一口右亲一口。
本来都丑！本来都不想要！就是你，就是你妈，非要要，非要要！姐姐陡然生气又丧气。
你看你……蒋娃的笑容僵住，再一点点消失，眉头皱一下看姐姐一眼，欲说还休的样子。直起来，又俯下去：来。蒋娃伸手要抱起孩子。
去！姐姐挡开蒋娃，将孩子揽入怀中。
我真不想要孩子，真不想要的。蒋娃出去，姐姐喃喃：说不清为什么。可是她来都来了。
临走，姐姐低声问我：严天棒今年回来没？
我说，不知道哇！
4
1993年，审时度势，在得到二叔肯定和解囊相助下，蒋娃领着姐姐和女儿去到广东东莞，很快在异乡立足，从家电修理到销售，从零售到批发到代理。
这期间，姐姐的三女儿出生。
也就是在姐姐三女儿出生的那年，严天棒像一颗陨石，从天而降在姐姐面前。
滴酒不沾的姐姐为此醉了，迷迷瞪瞪癫癫狂狂回到家里把见了严天棒并借给严天棒两万块钱的事和着一肚子酒水吐出来，溅了蒋娃一身。
蒋娃懵了。
恢复过来蒋娃给二叔打电话：老人家，你听着，我给你说几句良心话。我蒋娃混到今天，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父母，你是我最感恩的人了。在我蒋娃最卑微可怜的时候，您老不嫌不弃把你的女儿送给我，让我作为男人拥有了最起码的财富，让我有了家，有了志向。这些年来，我自认为对得起你女儿，对得起你，你说是吗？
是的是的，二叔说。
蒋娃语气沉痛：我从来没向你老人家提过请求是吗？
是的是的。
那么现在我请求你，把你的女儿……领回去。好吗？
二叔也懵了。
恢复过来哇地吐一口鲜血：给老子捆起打！
姐姐说：人家做生意赔了，大老远跑来开个口借点钱，我们又不差那点，人家又不是不还！乡里乡亲的。
做生意。你知道他做的啥生意？他做的就是专门骗你这种脑壳里装浆糊的傻子的生意！二叔气得死去活来：他早就是烂赌棍烂骗子烂人一个，黑耳场的过街老鼠！
姐姐哭：你以为蒋娃是好人？他早在外面搞女人了！他是以这点事故意找我的茬。
二叔才不信呢：那么老实巴交的娃！
……那天，那天还说当初如果不是他妈，他打一辈子穷光棍都不会捡别人扔了的便宜！姐姐悲痛欲绝：她的心里一直装着我的过去，现在是报复！
不是报复，是爆发。在姐姐家住过一些时日的大哥哥说：就好比一个从来没吃过饱饭的人，有朝一日遭遇满汉全席。当时蒋娃不是差点讨不到婆娘吗?
变身蒋总后，蒋娃就彻底脱胎换骨了。单是派头，已经大得吓人。回到家里包包一扔，电视遥控器一摁，沙发上一倒，四仰八叉，一屋的脚臭。大哥哥说：姐姐又去给他脱袜子。
二叔的心颤了颤：那为啥对我们一滴假水都不掺呐？每次来东莞，人家再忙再累，都是亲自开车接机送机。来的时候给钱，走的时候又给钱！
几番挣扎，二叔终究忍不住去电求证蒋娃。沉吟片刻蒋娃给了二叔三个字：她乱说。再补一个词语：应酬。
除了周末回家陪女儿，蒋总其余的白天晚上都是应酬了。
姐姐悲伤不已。
有人说财富是衡量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心目中的砝码。其时，随着蒋娃捞金的本事和体重的见长，曾经一文不值的蒋娃在姐姐的眼里已然发光发亮。给蒋总脱袜子，从称呼蒋娃到蒋建华到建华到我们老公，可见一斑。
姐姐不吃饭，怄气，蒋娃才不管。很久很久以前，蒋娃还会把碗端到姐姐面前，姐姐不张嘴根本都不行，蒋娃会把饭菜一勺一勺吹冷，再把家里的卫生搞得干干净净。
姐姐像全世界的泼妇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能挽回丁点昔日的温情。
不是看在我三个女儿的份上……蒋娃对二叔说：根本不可能再饶恕。
蒋娃和着烟圈慢吞吞吐出来的那个再字，二叔听着格外刺耳。
姐姐哭着说离婚。
蒋娃说，行，我成全你。除了女儿，条件你提。
女儿就是姐姐的条件。
嫁给蒋娃的日子里，生女儿带女儿是姐姐生活的全部，充实而安稳。姐姐设想，如果怀里抱的不是女儿而是成捆成匝的钞票，除了买吃买穿买用，还可以拿它干什么呢？
照大哥哥的说法：从此，姐姐被打入冷宫，开始了漫长的高级家庭保姆生涯。
5
你知道严天棒现在哪里吗？姐姐突然拍一下我，歪着脑袋，一脸的诡秘。
不知道。我说。
在北海。
哦。
在北海做海鲜。
哦？
他说，他，要，来，喝，茶！姐姐眼睛圆睁，一字一句，像是要吓我。
今天？这时候？我果真被吓到了。
嗯！姐姐使劲点头。
姐姐又和严天棒联系上了。
春节期间，严天棒通过老家某某的某某的某某千辛万苦找到姐姐的电话，开口就是要还她那两万块钱！说东莞一别后没联络姐姐，是因为一直运气不佳混得不好；现在基本有副人样了，有了自己的公司和路虎车，可以见姐姐了。
最是电光火石般击中姐姐的一句话是：小二，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姐姐瞬间泪崩：不好。
严惊问：是吗？怎么？
姐姐稳住阵脚，把“都是因为你”硬生生咽回去，只淡淡地说：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早已分居，互不干涉。
严的语气里满是痛心：当初，你也知道，你爸爸要杀我，我没办法。后来带个女的回到村里，也是故意气你爸爸。
严又问姐姐经济上怎么样？有没被控制。姐姐说在这方面蒋娃倒不计较，她不知道蒋娃有多少钱，只知道自己的积蓄应该有七位数。
严才略表放心，并约定次年油菜花开的时候回老家相见。想起前车之鉴，姐姐没有答应。
但是姐姐还是叫女儿给自己申请了QQ，配置了电脑手写板。三天两头和严天棒在联网里相谈甚欢。
有缘无分！那次严天棒还在视频里流泪了，说一个成功男人不能给自己钟爱的女人以幸福，即便天大的成功也不能叫成功，叫一败涂地。
姐姐也实话实说了：眼看着最小的孩子翅膀也硬了要离开自己了，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严接过话说，对了，你终于长大了，知道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了！其实你早就该为自己活了。也就四十多点嘛，还年轻得很，拼一拼，搏一搏，活出尊严活出精彩，有的是机会
买菜煮饭侍弄女儿，女儿一天天长大，一个比一个乖巧一个比一个优秀，成绩斐然捷报频传，这就是姐姐的精彩。而尊严呢？在蒋总面前，她早已不叫罗二妹，叫肥婆！分居的数年里，她唯一一次重温蒋娃的气息是在大女儿得到青岛理工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夜，蒋娃喝高，作为答谢，将自己当礼物草草给了姐姐一次，然后居然迷迷糊糊中摸出了钱放在桌上。
尊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打在姐姐的脸上。姐姐感到彻骨的疼痛和突如其来的心动。
姐姐不明白严的机会指的是什么。严说：你有钱啊，这个世界上有钱就是王道！但你那是死钱，花掉一个少一个，还得靠别人施舍。你得把它变成活的呀！资本运作……
姐姐更加茫然了。
你把它拿来投资创业啊！自己挣钱自己花是不是？经济和精神上独立了，女人，你还有什么担忧的呢？你还怕男人不在你面前俯首称臣吗？
投资，创业，我一点都不懂啊！小学三年级都没读完，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姐说。
你不懂我懂啊！严说：凡事都有过程，谁不是从不懂到懂的呢？我不也就比你多读两三年书吗？我不照样把我的生意从过去的一颗芝麻做成现在的一碗黄豆吗？我下面的人全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大学生呢。社会，才是最好的大学。
你要相信我！严说，我是想对你授之以渔，才能或多或少偿还对你的亏欠。
醍醐灌顶。姐姐决定后，就兴冲冲甜蜜蜜踌躇满志地回来了。
6
在北海，做海鲜。事实上姐姐此言一出我便有了不祥之感。我突然想离开，在严天棒到来之前。
都五点过了，今天就不见了嘛！我对姐姐说：你也旅途劳顿，早点回去休息。
电话来了！快，你接！你告诉他这是在哪里！姐姐把手机贴在我的耳门上。
我告诉了严天棒我们的具体位置。
这个时候，姐姐又拿出神仙水对着自己猛喷，跟站起来挺胸收腹，问我衣服皱没头发乱没？又拿出镜子梳子，又去厕所。
回来问，还没来啊？
严果然就来了，手指上勾着汽车钥匙，红光满面气喘吁吁，噔噔噔从石梯坎下跑上来。
握毕手，严落座，端起茶杯，意味深长地打量姐姐：呵呵，长大了。
姐姐一下子就局促了，埋头下去一口接一口地喝茶，视线不敢与严相接。
严又呵呵：口渴呀？慢点儿，别呛着。
噗！严话音没落，姐姐真呛着了，咔咔咔直咳。严赶紧递给姐姐纸巾。
眼镜都差点咳掉了。
姐姐起身出去平息。
严扭头向我：你比你姐姐有气质。
我不知道什么叫有气质，我说。
严哦一声，讪讪地笑。
姐姐回来，脸色恢复了正常，正襟危坐，还是低头，或拂刘海或抬眼镜，停不下来的紧张。
严也变了。长发精剪成一展平的板寸，身板愈发劲拔，小腹有节制的凸着，硕大的黄金项链在浅粉的梦特娇衬衫里若隐若现，一款银色腕表庄重而不失大气，俨然高富帅的样子。
我有些讶异：岁月无情，和姐姐相比，它鞭打严的力道实在轻飘。
我借故上厕所，闪到茶坊后面玩手机。
一小段时间过去，姐姐来找我，脚步慌乱语气急促：你看见没？你看见没？他比原来还好看了，我配不上，配不上他了！
他又不是钥匙你又不是锁配什么配？我说。
哦哦！姐姐吞一口口水点两下头。
他请我们吃饭，问是不是在船上吃要高档点？姐姐兴奋的样子像个天真的孩子。
走出茶坊，严打开一辆半新不旧的力帆520，十分绅士地做了一个请：两位美女屈尊了！这是我表弟的车，我自己的路虎没开回来。
车上，姐姐把我的胳臂救命稻草似的拽住。
饭间，姐姐还是羞怯得不行。严因为要开车不能喝酒，我便和姐姐假模假样地碰碰杯。严说不行哦，哪有美女不喝酒哦？便给姐姐斟满，递给姐姐，眼里尽是柔情。姐姐受宠若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用手臂挡住酒杯，说喝不了这么多嘛。
感情深，一口闷。我陪你一杯！严说着哗哗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好好好，我喝！姐姐仰脖子就一口闷了。严拍拍姐姐：这才乖嘛。
严拿我炒冷饭，说看着我长大当初追姐姐的时候我给他赶狗帮她捎带情书之类。姐姐乐，姐姐的表情才开始放松。
严接着侃侃而谈到北海、海鲜。
我一个激灵冲口而出：那年，我姐夫被他姐夫骗到北海……
先说是做海鲜，后来实际是做传销！严以最快的速度打断并说出了我要说的话。
我愕然。
我当然知道！严一声叹息，垂首闭目，食指竖起贴在鼻梁上，像一下子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往事。一分钟左右，表情沉痛：是的，北海以前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万恶的传销打着海鲜经营的幌子，坑了不少人，让北海不白更让真正从事海鲜产业的人蒙冤……
很好，伟大的互联网时代到来，传统的商业理念和运营模式正在被淘汰，所以我的国际电子商务公司应运而生。
国际，电子，公司？你不是说在做海鲜吗？没做了？姐姐突发奇问。
海鲜？海鲜在呀！公司就是为它搭建的平台呀！我现在最大的投入，就是在电子商务这一块，大势所趋啊。企业策划、个人理财、远程教育、技能培训、供销合作、信息服务……都是我公司运作成功的项目。
哇！姐姐听成了O形嘴，深度感染状。
严愈发澎湃，站起，肢体语言更有力了，完全演讲加汇报模式。
我呆愣。
今天，现在，我要向两位美女发出郑重邀请：北海欢迎你！欧亚国际电子商务公司欢迎你！旅游，观光，考察，论证……严端起酒杯，把最后一个“投资”和满目深情水到渠成地敬给姐姐：好吗？
姐姐端起酒杯，喜不自胜。
我的手机适时响起，出门接听。
在船弦边流转几番，我折身回去。我想叫姐姐走了。
严正搂着姐姐的肩，殷殷地给姐姐夹菜，耳语呢喃。姐姐毛起（使劲）点头，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我回去考虑考虑之类。
不许刻意减肥！对身体不好。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我觉得你比十几岁的时候更有味道了。严搂搂姐姐的腰：女人嘛，太瘦了影响手感，哈哈哈哈！
姐姐像酒魔上身，变得豪气干云，面颊绯红着抄起酒瓶要跟我“来呀来喝酒哇，不醉不罢休！”
严一把夺下：温柔点温柔点。姐姐便顺势倒在严的怀里，嗲嗲的说，我醉了。严将姐姐掀起来，说醉了呀？醉了吗？真醉了？
姐姐又唰地坐起满血复活，打个哈哈说，没有没有呀！
餐桌上杯盘狼藉，该喝喝了，该吃吃了，剩下就是买单走人的节奏。严摁一下旁边的呼叫器，服务员应声进来。可以刷卡吗？严说。
可以。服务员说。
哦，该死，忘了卡也在包里！严锤一下脑袋耸一下肩摊一下手，动作连贯而不失流畅地对姐姐说：不好意思，我包放车上了。
没事没事，我带着呢。姐姐边说边拿出钱包。严起身出去。
你们的消费共计一千一百八十元。服务员说。
这消费比广东都贵！姐姐嘟哝。
不好意思，你们点的菜品都是我们最近推出的特色菜。服务员说。
看得出作为资深家庭“煮妇”的姐姐给钱的动作远不及严天棒翻阅菜单的潇洒，僵硬而迟钝。
房间里只有姐姐数钱的声音。
7
严大概是从卫生间里回来，十分自嘲地说：让美女买单，好没得风度哦！
姐姐正背对门口往脸上喷神仙水。
可以了，够漂亮的了，严笑着说。
姐姐转过身来，眉头眉梢都是娇羞。
今晚住哪里呢？严问。
住我家里吧。我说。
不如住酒店了，我出差向来不愿意麻烦亲戚朋友，就住酒店。严说。
哪儿有麻烦。我说。
行吧，就住酒店。姐姐弱弱地说。
专门给你铺好了床呢。我说。
姐姐往我肩上一靠，拿过我的手搭在她的额头：我好像醉了。
姐姐迷蒙的眼里有明晃晃的潮湿和乞怜。
那，好吧。
严把我和姐姐卸在酒店门口，对姐姐说：我表弟这会要用车，我把车还给他马上就来。姐姐说，嗯。
我和姐姐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坐下。十分钟左右，严来电，说表弟那儿正好有饭局，实在不好脱身。
空气里都是姐姐的意外和失落。
要不你先把房开好。严说。
是不是有点不靠谱哦？我问。
什么不靠谱？你是说？姐姐反问我。
没提还你两万块钱的事？
在船上提了，说以后直接转到我的股份里。
你的股份？！
嗯，叫我投钱到他的电子商务公司，给我原始股什么的。
你要投？！
我要投也要和你们商量，我的钱来之不易。姐姐有些颓丧，眼睛里闪过一丝凄惶。
还是回去住吧？我说。
姐姐低下头，把脸深埋在掌心里，一会儿又扬起：你知道，我这次回来……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我这辈子，我……
8
姐姐住进房间，拉开窗帘。微微星光下，点点渔火里，悠悠嘉陵江像条浅睡的鳗鱼，在清凉的夜色里轻轻喘息。
姐姐心情很好，伫在窗边，大口大口地呼气：好啊！
我准备走了，我说。
姐姐回身拉住我：等会儿！
怎么？
我，还想喝点。
什么？
我还想，喝点酒。姐姐按下我的脖子凑近我的耳朵：听说，喝酒喝到一定程度，人会飘起来，我想飘一次。
你还没飘？！
没有，从来没有。姐姐认真地说。
严该来了，我说。
不管，我们就要在他到来之前喝飘！把他吓一跳。姐姐表情夸张地说。
对了，我还没把房号告诉他。姐姐拿起手机：0816。
一瓶干红，姐姐喝了三分之一，我喝了三分之一，再三分之一被我藏在身后。姐姐显然意犹未尽：飘都没飘起来！
你耳朵都红透了！我说。
姐姐笑颜如菊，拍拍脸：哇，好烫！
行，你回吧，我也想冲凉了。姐姐朝我干脆地挥一下手。
酒劲乘着徐徐夜风悄然袭来。姐姐没飘，我飘起来了。深一脚浅一脚中，我看见月亮一步一步爬上天空，天空越来越陡，月亮越爬越慢。我看见姐姐脱下旗袍，解下铁布衫似的塑身衣开始洗浴。从发丝到脚丫，一遍一遍没一处不仔细。蒸汽交织缠绕，白茫茫的浴镜里，姐姐回到了白鹤村，回到野菊丛，回到聋子爷爷的楠竹床上，回到老院子后面的竹林里。严天棒把她按到，亲她，咬她的耳垂说，小二，爱你爱你……姐姐闭上眼睛，伸出严的手抚摸另一个自己。
灯太多，房间里比白天还白，我看见姐姐开始关灯。顶灯，壁灯，台灯，一盏一盏，反复试验后，姐姐只留下浴室里的灯。浅浅的光亮从浴室里透出来，映射在橘黄色的墙布上，浪漫而温馨，衬得姐姐皮肤正好，皱纹最少。姐姐把迪奥抹在被子上，把自己捂在被子里，设想是裹浴巾呢还是穿浴袍给严开门呢？浴巾吧，万一没裹得紧或者张开双臂和严抱抱，它一下就落地上了呢？还是浴袍稳当！四十而胖的女人，脱了不比没脱的好看啊。
至少有一百年，姐姐没有被抱抱了。姐姐觉得。
9
凌晨两点，只身一件睡裙的姐姐敲开我的家门。
像一株被霜雪打焉的大白菜，姐姐全身松垮。
汗水都捂出几身了，标点符号严都没给姐姐一个。也许之前发出的0816严没懂起！姐姐又追一条：房间号！8楼16号！
手机在姐姐的掌心里颤栗，她焦躁不安。姐姐直接拨打严的电话。说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姐姐不敢相信，重拨。“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脑海一片空白之际，严的短信到：0806！
什么意思？！姐姐拿起房卡，对照自己先前发出的0816，对的呀，没发错呀！
姐姐再次拨打。严说，喂。姐姐心跳加速：是0816！8楼16号，不是6号！严说，哦，我搞错了。姐姐旋即又温软下来：你还在喝吗？严说是的。姐姐说别喝多了好吗？别喝醉了。严说好的。姐姐还想说，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严就挂了。
姐姐长舒一口气。怎么没问他刚刚为什么关机呢？
严的电话又到。姐姐的心已经蹦出来：该是来了！
严说，对了，开始说的投资的事情你考虑好没呀？姐姐心碎一地：你还在喝。严说，我在问你呢！
没有，明天和我妹妹商量商量再说，毕竟我什么都不懂。
哦，严说，行。
姐姐再拨过去，无人接听。
姐姐睡下，我辗转反侧，起床上网打开搜索引擎：网络传销。一读再读，将网页添加进收藏夹。明天给姐姐看吧。
八点过，姐姐来到厨房，我在打豆浆。姐姐表情复杂，一半笑容一半愁容，但明显泪痕未干。
之前，我听见姐姐在嘤嘤地哭：0806，0806明明就是你住的房间，明明就是你把发给别人的短信错发到我的手机上了！我出0816的时候明明看见一个穿得又短又少的女人进了0806！我还看见你的车子就停在停车场！骗子，大骗子！欺负我……
你再睡会儿，我弄好了叫你。我说。
不睡了，我要出去。
出哪儿去？
双龙湖。
干嘛？
严天棒在等我。
投资？！
不是，去看天鹅。
看天鹅？
也是赔罪。他说他昨晚喝得太醉了，手机也没电了，在车上住了一晚。
你确定？
他发毒誓了。
非要去吗？
他在楼下等了一个小时，说我若不再见他，他就追东莞来见我。
10
姐姐穿了身草绿的蓬蓬裙近乎蹦跳着出来：好不好看？
不好看，我说。
可是只有这个才可以遮肚
杀狗
■莫为
1
六月末，姐姐从南方回来，第一脚要落在我这里。午饭后我去车站接到她，一趟子把她带到嘉陵江边的一间小茶坊里。
姐姐是我二叔的女儿，大我5岁，小时候领我打猪草、扯折耳根，给我梳一脑袋的小辫子。我上高一，她离开家乡。
茶坊里坐下，我的心里已然五味杂陈。二十年不见，姐姐变形了——黑了胖了，五官拥挤；大刘海，直发倾泻把容颜遮挡了三分之一；一袭低胸旗袍上百花齐放，麒麟臂暴露不说，胳肢窝似乎疏于打理，腋毛外露。
我们白鹤村二十年前的杨钰莹呢？
认不得啦？把我盯到！姐姐嗔我。
没有没有，我是在想你几时眼睛近视了！我说。
假的，平光！姐姐喝一口茶，摘下眼镜，别过脸指着下眼睑：喏，祛眼袋，还没完全恢复呢！
果真有点淤青，眼角里隐隐几缕血丝。
没办法，还有眼袋，都要垂到下巴上了，得遮一下呀！姐姐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蓝色小瓶，揭开瓶盖对着脸庞呼呼地喷起来。
神仙水。姐姐说，电视上打广告那个，补充水分，增加肌肤营养，可以祛皱，可以淡斑。
有效果吗？
应该有肯定有！不然这么点点凭啥卖一千七百块。来，你也喷点。姐姐将喷嘴对准我。
不不不，算了算了。我身朝后仰双手捂面。
又不是硫酸！姐姐好气又好笑：看嘛，全喷手上了，可不可惜嘛。
瓶盖滚到地上，姐姐俯身捡拾。乳沟毕现，之深刻！我诡笑一下。
姐姐看出了我的邪恶，低头托一下双峰：这是真的哈！不信你摸！说着傲娇地把胸脯递给我：你说女人长肉如果只长这里不长其它地方该多好哈！姐姐笑。
嗯嗯嗯！我跟着姐姐笑。觉得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我们还是那么亲密无间。
我说，娃儿可好，生意可好？
娃儿还可以，老二今年也上了一本。
你真了不起。我说。我们全家都知道姐姐去年才把大女儿送进了青岛理工。
哪里，是她们自己乖，我只是给她们煮了十几年的饭。姐姐说：生意……生意从来都是他在管的呀！
他呢？
90斤长到160斤，肥得都要在地上爬了。姐姐的脸色突然黯淡，扶一下眼镜，侧脸看江……
你还记得严天棒吗？姐姐又扭头过来。
2
我当然记得。
20年前，我们邻村最著名的青年就是严天棒了。他本身有个四平八稳的名字严青松。“严天棒，天棒锤儿”都是二叔给起的。彼时，年方十八的姐姐正在和他自由恋爱。
二叔二婶坚决反对。不光反对自由恋爱的本身，更反对严天棒。杂痞、二流子、混世魔王……都是二叔给严制作的标签。
严本弃儿，由聋子爷爷张带大。读初二时因为连看六场《少林寺》而旷课而被老师修理，他当即大步流星上讲台就把老师撂倒，被逐出校门时，还朝校长挥一记李小龙式的勾拳。抄扁卦，留长发，打“光咚咚”，穿个牛仔裤儿紧绷绷的。看到他，老头子心里都舀得到两碗血！二叔骂得凶得很。以前打二叔家门前经过时，总朝二叔家吹尖利而抑扬顿挫的口哨，惹得犬吠一片，直到把纯净甜美如杨钰莹般的姐姐从屋里惹出来。
其时给姐姐提亲的人一串一串的。有工人，有干部，有解放军，姐姐听都不听：我不想耍朋友。
不想耍朋友那和严天棒在做啥？二叔筷子碗一搁：不懂人事的，等老子空了好好生生弄来教育教育！
没等二叔空了，不懂人事的姐姐就随严天棒鸟儿一样在那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比翼双飞了。
二叔气得两天没吃饭，半年后，率大哥哥在严天棒武汉的姑妈家将怀有身孕的姐姐生擒回来，扎扎实实捆了三天，再悄悄送去黑耳镇卫生院里做了人流。
姐姐试图再溜，被警醒的二叔截获。二叔扁担高扬：你死娃娃敢再跑，老子就打断你的腿！与其送去被那狗日的祸害，不如老子自己打残了搁家里养一辈子！
因此，姐姐乃至二叔一家一度成为白鹤村人乐此不疲的谈资。二婶赶场往回都恨不得把脸抹下来放在兜里。
姐姐自是不可抑制的悲伤，把自己关在屋里以泪洗面。从黄毛丫头长成花儿一样的姑娘，严是第一个走进她的心房拨动她心弦的男子。二叔看不惯的严天棒的坏恰都是姐姐偏偏喜欢的好。据说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心中都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英雄，或黑或白。
被窝里，姐姐将她的幸福分享给我：严天棒不叫她罗二妹，叫她小二、幺儿、幺幺；第一次亲她，突如其来，把她按在野菊丛里，因为来势过猛，把她的下嘴唇亲出了血；坐在严天棒自行车后座上，抱着严天棒硬梆梆的腰腹像抱着她家的顶梁柱；严天棒耍酷逗她，一忽儿龙头左拐，一忽儿右拐，把她吓得直叫唤，风吹起她的头发，蝴蝶和蝉追着她们撵。她最喜欢严天棒的胡茬，密实坚硬，蹭在她的脸上脖子上痒痒的酥酥的……
3
不久，也就三两个月吧，差点被淹死的姐姐被大哥哥从堰塘里救起来身体还没复原，严天棒回到了白鹤村，牵着个比姐姐还像杨钰莹的女子，神气活现。有次故意绕二叔正耕种着的地边经过，嬉皮笑脸地说：嗨，老罗，今天天气不错哈！
看着严天棒明晃晃的腱子肉，年过花甲的二叔把锄把握出了汗水。半晌只迸出一句话：老罗是你个没家教的喊的？
二叔回去说姐姐：从古到今我们白鹤村哪有像你这么傻的妹崽？为个“二不挂五”的东西命都不要。看看人家，哪里稀奇你了？
也许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也许是严天棒的高调复出深深刺激了姐姐。
姐姐说行，我听你们的。
陆陆续续又有人来给姐姐提亲。只是所提之人不是挖田坎的就是抬石头的，没一个入得了二叔的法眼。后来有说镇上粮站那新来的眼镜会计，打算盘端铁饭碗。二叔颇感兴趣。又说千万不能把姐姐跟人跑脚（私奔）的事让他知道哦！
滚远些滚远些！二叔鬼火冒：不就是人年轻犯了点糊涂嘛，就不得了了就罪不可赦了？
次年开春，姐姐和我们黑耳镇上搞钟表及家电维修的蒋娃喜结连理。
开始二婶有顾虑：不谈蒋娃长势，单说蒋家家境——蒋父西去，蒋母癫痫，蒋娃脚下还挂着俩葫芦一样的弟娃！
二叔不这样想：男人有手艺，女人才有戏。姐姐生得斯文，担不起一挑背不动一篓，嫁人就得嫁蒋娃这种忠厚老实，知根知底，手上耍得出把戏的人。关键人家都不嫌弃！
谁知道嫌不嫌弃？二婶说：我看那当妈的比儿子欢喜。
当然欢喜了！白鹤村哪家娶儿媳有她家那么轻巧？不要说黄金白银就是布条子都没多撕两块。二叔说。
除了蒋娃的手艺，当时的蒋家，可谓一贫如洗。而白鹤村每一桩成功的姻缘，必然需有一份不菲的彩礼。在这方面，蒋家自然是失败的。也是蒋娃二十挂六还光着根棍的主要原因。
去问姐姐。姐姐说：没什么考虑的，你们说可以就可以了。
婚礼那天，抬脚出门时，姐姐突然一个回头抱着我浑身颤抖放声大哭，拉都拉不开。不就嫁人嘛，又不是去送死。有打酱油的人说。二叔二婶也眼泛泪光，嫁出门的女泼出去的水呵。
蒋娃带着新郎官应有的笑容穿着明显大一号的西装毕恭毕敬给众亲戚散烟点烟。外型上，蒋娃和严天棒几乎没有可比性。蒋娃单薄矮小，一脸菜色，头发也近似于枯黄，嗓音干涩彷佛永远都在变声期，五官酷似后来被写进中国体操史的一字嘴——杨威。严天棒呢？相貌堂堂魁伟俊朗，颇像电影《风声》里的孙红雷。
时间飞逝，一晃两年过去，姐姐做了母亲，蒋娃的生意从摆摊升级到租用门市，几乎接管了黑耳场所有的烂电视。二叔高兴惨了，每逢逢场天，便早早地去到蒋娃的门市，帮着接洽接洽归置归置什么的。蒋娃感激得很，总是爸爸前爸爸后的，开始非要塞点烟钱给爸爸，却总被二叔拒绝。二叔板着脸说，当老汉儿的给你帮点忙，你还给钱，你这不是把老汉儿当外人了吗？蒋娃不好意思了，在散场时，把二叔还有我父亲等等一档子人安置在隔壁的豆花馆里。一碗老豆花，一碟花生米，半斤猪头肉，一瓶老白干，日落西山时，我二叔才醉眼朦胧偏偏倒倒地回到家。
姐姐少回娘家，我又在学校，所以我们见面不多。只是零星听见二婶和我妈唠叨：二妹在蒋家像个公主，十指不粘泥，有时候衣服都是蒋娃给洗。
吃满月酒那天刚好周末，我随同亲戚们去恭贺。姐姐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眼神涣散，看不见做妈妈的喜悦。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产后抑郁之说。
我问姐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姐姐眉毛挑一下，明知故问。幸福哈？！我说。姐姐鼻腔里“呵”一声，算是回答。
好丑哦！姐姐扭过肩耷着眼皮看着身旁熟睡的小婴儿皱着眉头说：小眼睛，瘪嘴巴，一点都不像我！
不像你那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哈！蒋娃从外屋进来，嘻嘻笑着，俯身在孩子的脸上左亲一口右亲一口。
本来都丑！本来都不想要！就是你，就是你妈，非要要，非要要！姐姐陡然生气又丧气。
你看你……蒋娃的笑容僵住，再一点点消失，眉头皱一下看姐姐一眼，欲说还休的样子。直起来，又俯下去：来。蒋娃伸手要抱起孩子。
去！姐姐挡开蒋娃，将孩子揽入怀中。
我真不想要孩子，真不想要的。蒋娃出去，姐姐喃喃：说不清为什么。可是她来都来了。
临走，姐姐低声问我：严天棒今年回来没？
我说，不知道哇！
4
1993年，审时度势，在得到二叔肯定和解囊相助下，蒋娃领着姐姐和女儿去到广东东莞，很快在异乡立足，从家电修理到销售，从零售到批发到代理。
这期间，姐姐的三女儿出生。
也就是在姐姐三女儿出生的那年，严天棒像一颗陨石，从天而降在姐姐面前。
滴酒不沾的姐姐为此醉了，迷迷瞪瞪癫癫狂狂回到家里把见了严天棒并借给严天棒两万块钱的事和着一肚子酒水吐出来，溅了蒋娃一身。
蒋娃懵了。
恢复过来蒋娃给二叔打电话：老人家，你听着，我给你说几句良心话。我蒋娃混到今天，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父母，你是我最感恩的人了。在我蒋娃最卑微可怜的时候，您老不嫌不弃把你的女儿送给我，让我作为男人拥有了最起码的财富，让我有了家，有了志向。这些年来，我自认为对得起你女儿，对得起你，你说是吗？
是的是的，二叔说。
蒋娃语气沉痛：我从来没向你老人家提过请求是吗？
是的是的。
那么现在我请求你，把你的女儿……领回去。好吗？
二叔也懵了。
恢复过来哇地吐一口鲜血：给老子捆起打！
姐姐说：人家做生意赔了，大老远跑来开个口借点钱，我们又不差那点，人家又不是不还！乡里乡亲的。
做生意。你知道他做的啥生意？他做的就是专门骗你这种脑壳里装浆糊的傻子的生意！二叔气得死去活来：他早就是烂赌棍烂骗子烂人一个，黑耳场的过街老鼠！
姐姐哭：你以为蒋娃是好人？他早在外面搞女人了！他是以这点事故意找我的茬。
二叔才不信呢：那么老实巴交的娃！
……那天，那天还说当初如果不是他妈，他打一辈子穷光棍都不会捡别人扔了的便宜！姐姐悲痛欲绝：她的心里一直装着我的过去，现在是报复！
不是报复，是爆发。在姐姐家住过一些时日的大哥哥说：就好比一个从来没吃过饱饭的人，有朝一日遭遇满汉全席。当时蒋娃不是差点讨不到婆娘吗?
变身蒋总后，蒋娃就彻底脱胎换骨了。单是派头，已经大得吓人。回到家里包包一扔，电视遥控器一摁，沙发上一倒，四仰八叉，一屋的脚臭。大哥哥说：姐姐又去给他脱袜子。
二叔的心颤了颤：那为啥对我们一滴假水都不掺呐？每次来东莞，人家再忙再累，都是亲自开车接机送机。来的时候给钱，走的时候又给钱！
几番挣扎，二叔终究忍不住去电求证蒋娃。沉吟片刻蒋娃给了二叔三个字：她乱说。再补一个词语：应酬。
除了周末回家陪女儿，蒋总其余的白天晚上都是应酬了。
姐姐悲伤不已。
有人说财富是衡量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心目中的砝码。其时，随着蒋娃捞金的本事和体重的见长，曾经一文不值的蒋娃在姐姐的眼里已然发光发亮。给蒋总脱袜子，从称呼蒋娃到蒋建华到建华到我们老公，可见一斑。
姐姐不吃饭，怄气，蒋娃才不管。很久很久以前，蒋娃还会把碗端到姐姐面前，姐姐不张嘴根本都不行，蒋娃会把饭菜一勺一勺吹冷，再把家里的卫生搞得干干净净。
姐姐像全世界的泼妇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能挽回丁点昔日的温情。
不是看在我三个女儿的份上……蒋娃对二叔说：根本不可能再饶恕。
蒋娃和着烟圈慢吞吞吐出来的那个再字，二叔听着格外刺耳。
姐姐哭着说离婚。
蒋娃说，行，我成全你。除了女儿，条件你提。
女儿就是姐姐的条件。
嫁给蒋娃的日子里，生女儿带女儿是姐姐生活的全部，充实而安稳。姐姐设想，如果怀里抱的不是女儿而是成捆成匝的钞票，除了买吃买穿买用，还可以拿它干什么呢？
照大哥哥的说法：从此，姐姐被打入冷宫，开始了漫长的高级家庭保姆生涯。
5
你知道严天棒现在哪里吗？姐姐突然拍一下我，歪着脑袋，一脸的诡秘。
不知道。我说。
在北海。
哦。
在北海做海鲜。
哦？
他说，他，要，来，喝，茶！姐姐眼睛圆睁，一字一句，像是要吓我。
今天？这时候？我果真被吓到了。
嗯！姐姐使劲点头。
姐姐又和严天棒联系上了。
春节期间，严天棒通过老家某某的某某的某某千辛万苦找到姐姐的电话，开口就是要还她那两万块钱！说东莞一别后没联络姐姐，是因为一直运气不佳混得不好；现在基本有副人样了，有了自己的公司和路虎车，可以见姐姐了。
最是电光火石般击中姐姐的一句话是：小二，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姐姐瞬间泪崩：不好。
严惊问：是吗？怎么？
姐姐稳住阵脚，把“都是因为你”硬生生咽回去，只淡淡地说：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早已分居，互不干涉。
严的语气里满是痛心：当初，你也知道，你爸爸要杀我，我没办法。后来带个女的回到村里，也是故意气你爸爸。
严又问姐姐经济上怎么样？有没被控制。姐姐说在这方面蒋娃倒不计较，她不知道蒋娃有多少钱，只知道自己的积蓄应该有七位数。
严才略表放心，并约定次年油菜花开的时候回老家相见。想起前车之鉴，姐姐没有答应。
但是姐姐还是叫女儿给自己申请了QQ，配置了电脑手写板。三天两头和严天棒在联网里相谈甚欢。
有缘无分！那次严天棒还在视频里流泪了，说一个成功男人不能给自己钟爱的女人以幸福，即便天大的成功也不能叫成功，叫一败涂地。
姐姐也实话实说了：眼看着最小的孩子翅膀也硬了要离开自己了，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严接过话说，对了，你终于长大了，知道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了！其实你早就该为自己活了。也就四十多点嘛，还年轻得很，拼一拼，搏一搏，活出尊严活出精彩，有的是机会
买菜煮饭侍弄女儿，女儿一天天长大，一个比一个乖巧一个比一个优秀，成绩斐然捷报频传，这就是姐姐的精彩。而尊严呢？在蒋总面前，她早已不叫罗二妹，叫肥婆！分居的数年里，她唯一一次重温蒋娃的气息是在大女儿得到青岛理工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夜，蒋娃喝高，作为答谢，将自己当礼物草草给了姐姐一次，然后居然迷迷糊糊中摸出了钱放在桌上。
尊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打在姐姐的脸上。姐姐感到彻骨的疼痛和突如其来的心动。
姐姐不明白严的机会指的是什么。严说：你有钱啊，这个世界上有钱就是王道！但你那是死钱，花掉一个少一个，还得靠别人施舍。你得把它变成活的呀！资本运作……
姐姐更加茫然了。
你把它拿来投资创业啊！自己挣钱自己花是不是？经济和精神上独立了，女人，你还有什么担忧的呢？你还怕男人不在你面前俯首称臣吗？
投资，创业，我一点都不懂啊！小学三年级都没读完，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姐说。
你不懂我懂啊！严说：凡事都有过程，谁不是从不懂到懂的呢？我不也就比你多读两三年书吗？我不照样把我的生意从过去的一颗芝麻做成现在的一碗黄豆吗？我下面的人全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大学生呢。社会，才是最好的大学。
你要相信我！严说，我是想对你授之以渔，才能或多或少偿还对你的亏欠。
醍醐灌顶。姐姐决定后，就兴冲冲甜蜜蜜踌躇满志地回来了。
6
在北海，做海鲜。事实上姐姐此言一出我便有了不祥之感。我突然想离开，在严天棒到来之前。
都五点过了，今天就不见了嘛！我对姐姐说：你也旅途劳顿，早点回去休息。
电话来了！快，你接！你告诉他这是在哪里！姐姐把手机贴在我的耳门上。
我告诉了严天棒我们的具体位置。
这个时候，姐姐又拿出神仙水对着自己猛喷，跟站起来挺胸收腹，问我衣服皱没头发乱没？又拿出镜子梳子，又去厕所。
回来问，还没来啊？
严果然就来了，手指上勾着汽车钥匙，红光满面气喘吁吁，噔噔噔从石梯坎下跑上来。
握毕手，严落座，端起茶杯，意味深长地打量姐姐：呵呵，长大了。
姐姐一下子就局促了，埋头下去一口接一口地喝茶，视线不敢与严相接。
严又呵呵：口渴呀？慢点儿，别呛着。
噗！严话音没落，姐姐真呛着了，咔咔咔直咳。严赶紧递给姐姐纸巾。
眼镜都差点咳掉了。
姐姐起身出去平息。
严扭头向我：你比你姐姐有气质。
我不知道什么叫有气质，我说。
严哦一声，讪讪地笑。
姐姐回来，脸色恢复了正常，正襟危坐，还是低头，或拂刘海或抬眼镜，停不下来的紧张。
严也变了。长发精剪成一展平的板寸，身板愈发劲拔，小腹有节制的凸着，硕大的黄金项链在浅粉的梦特娇衬衫里若隐若现，一款银色腕表庄重而不失大气，俨然高富帅的样子。
我有些讶异：岁月无情，和姐姐相比，它鞭打严的力道实在轻飘。
我借故上厕所，闪到茶坊后面玩手机。
一小段时间过去，姐姐来找我，脚步慌乱语气急促：你看见没？你看见没？他比原来还好看了，我配不上，配不上他了！
他又不是钥匙你又不是锁配什么配？我说。
哦哦！姐姐吞一口口水点两下头。
他请我们吃饭，问是不是在船上吃要高档点？姐姐兴奋的样子像个天真的孩子。
走出茶坊，严打开一辆半新不旧的力帆520，十分绅士地做了一个请：两位美女屈尊了！这是我表弟的车，我自己的路虎没开回来。
车上，姐姐把我的胳臂救命稻草似的拽住。
饭间，姐姐还是羞怯得不行。严因为要开车不能喝酒，我便和姐姐假模假样地碰碰杯。严说不行哦，哪有美女不喝酒哦？便给姐姐斟满，递给姐姐，眼里尽是柔情。姐姐受宠若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用手臂挡住酒杯，说喝不了这么多嘛。
感情深，一口闷。我陪你一杯！严说着哗哗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好好好，我喝！姐姐仰脖子就一口闷了。严拍拍姐姐：这才乖嘛。
严拿我炒冷饭，说看着我长大当初追姐姐的时候我给他赶狗帮她捎带情书之类。姐姐乐，姐姐的表情才开始放松。
严接着侃侃而谈到北海、海鲜。
我一个激灵冲口而出：那年，我姐夫被他姐夫骗到北海……
先说是做海鲜，后来实际是做传销！严以最快的速度打断并说出了我要说的话。
我愕然。
我当然知道！严一声叹息，垂首闭目，食指竖起贴在鼻梁上，像一下子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往事。一分钟左右，表情沉痛：是的，北海以前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万恶的传销打着海鲜经营的幌子，坑了不少人，让北海不白更让真正从事海鲜产业的人蒙冤……
很好，伟大的互联网时代到来，传统的商业理念和运营模式正在被淘汰，所以我的国际电子商务公司应运而生。
国际，电子，公司？你不是说在做海鲜吗？没做了？姐姐突发奇问。
海鲜？海鲜在呀！公司就是为它搭建的平台呀！我现在最大的投入，就是在电子商务这一块，大势所趋啊。企业策划、个人理财、远程教育、技能培训、供销合作、信息服务……都是我公司运作成功的项目。
哇！姐姐听成了O形嘴，深度感染状。
严愈发澎湃，站起，肢体语言更有力了，完全演讲加汇报模式。
我呆愣。
今天，现在，我要向两位美女发出郑重邀请：北海欢迎你！欧亚国际电子商务公司欢迎你！旅游，观光，考察，论证……严端起酒杯，把最后一个“投资”和满目深情水到渠成地敬给姐姐：好吗？
姐姐端起酒杯，喜不自胜。
我的手机适时响起，出门接听。
在船弦边流转几番，我折身回去。我想叫姐姐走了。
严正搂着姐姐的肩，殷殷地给姐姐夹菜，耳语呢喃。姐姐毛起（使劲）点头，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我回去考虑考虑之类。
不许刻意减肥！对身体不好。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我觉得你比十几岁的时候更有味道了。严搂搂姐姐的腰：女人嘛，太瘦了影响手感，哈哈哈哈！
姐姐像酒魔上身，变得豪气干云，面颊绯红着抄起酒瓶要跟我“来呀来喝酒哇，不醉不罢休！”
严一把夺下：温柔点温柔点。姐姐便顺势倒在严的怀里，嗲嗲的说，我醉了。严将姐姐掀起来，说醉了呀？醉了吗？真醉了？
姐姐又唰地坐起满血复活，打个哈哈说，没有没有呀！
餐桌上杯盘狼藉，该喝喝了，该吃吃了，剩下就是买单走人的节奏。严摁一下旁边的呼叫器，服务员应声进来。可以刷卡吗？严说。
可以。服务员说。
哦，该死，忘了卡也在包里！严锤一下脑袋耸一下肩摊一下手，动作连贯而不失流畅地对姐姐说：不好意思，我包放车上了。
没事没事，我带着呢。姐姐边说边拿出钱包。严起身出去。
你们的消费共计一千一百八十元。服务员说。
这消费比广东都贵！姐姐嘟哝。
不好意思，你们点的菜品都是我们最近推出的特色菜。服务员说。
看得出作为资深家庭“煮妇”的姐姐给钱的动作远不及严天棒翻阅菜单的潇洒，僵硬而迟钝。
房间里只有姐姐数钱的声音。
7
严大概是从卫生间里回来，十分自嘲地说：让美女买单，好没得风度哦！
姐姐正背对门口往脸上喷神仙水。
可以了，够漂亮的了，严笑着说。
姐姐转过身来，眉头眉梢都是娇羞。
今晚住哪里呢？严问。
住我家里吧。我说。
不如住酒店了，我出差向来不愿意麻烦亲戚朋友，就住酒店。严说。
哪儿有麻烦。我说。
行吧，就住酒店。姐姐弱弱地说。
专门给你铺好了床呢。我说。
姐姐往我肩上一靠，拿过我的手搭在她的额头：我好像醉了。
姐姐迷蒙的眼里有明晃晃的潮湿和乞怜。
那，好吧。
严把我和姐姐卸在酒店门口，对姐姐说：我表弟这会要用车，我把车还给他马上就来。姐姐说，嗯。
我和姐姐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坐下。十分钟左右，严来电，说表弟那儿正好有饭局，实在不好脱身。
空气里都是姐姐的意外和失落。
要不你先把房开好。严说。
是不是有点不靠谱哦？我问。
什么不靠谱？你是说？姐姐反问我。
没提还你两万块钱的事？
在船上提了，说以后直接转到我的股份里。
你的股份？！
嗯，叫我投钱到他的电子商务公司，给我原始股什么的。
你要投？！
我要投也要和你们商量，我的钱来之不易。姐姐有些颓丧，眼睛里闪过一丝凄惶。
还是回去住吧？我说。
姐姐低下头，把脸深埋在掌心里，一会儿又扬起：你知道，我这次回来……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我这辈子，我……
8
姐姐住进房间，拉开窗帘。微微星光下，点点渔火里，悠悠嘉陵江像条浅睡的鳗鱼，在清凉的夜色里轻轻喘息。
姐姐心情很好，伫在窗边，大口大口地呼气：好啊！
我准备走了，我说。
姐姐回身拉住我：等会儿！
怎么？
我，还想喝点。
什么？
我还想，喝点酒。姐姐按下我的脖子凑近我的耳朵：听说，喝酒喝到一定程度，人会飘起来，我想飘一次。
你还没飘？！
没有，从来没有。姐姐认真地说。
严该来了，我说。
不管，我们就要在他到来之前喝飘！把他吓一跳。姐姐表情夸张地说。
对了，我还没把房号告诉他。姐姐拿起手机：0816。
一瓶干红，姐姐喝了三分之一，我喝了三分之一，再三分之一被我藏在身后。姐姐显然意犹未尽：飘都没飘起来！
你耳朵都红透了！我说。
姐姐笑颜如菊，拍拍脸：哇，好烫！
行，你回吧，我也想冲凉了。姐姐朝我干脆地挥一下手。
酒劲乘着徐徐夜风悄然袭来。姐姐没飘，我飘起来了。深一脚浅一脚中，我看见月亮一步一步爬上天空，天空越来越陡，月亮越爬越慢。我看见姐姐脱下旗袍，解下铁布衫似的塑身衣开始洗浴。从发丝到脚丫，一遍一遍没一处不仔细。蒸汽交织缠绕，白茫茫的浴镜里，姐姐回到了白鹤村，回到野菊丛，回到聋子爷爷的楠竹床上，回到老院子后面的竹林里。严天棒把她按到，亲她，咬她的耳垂说，小二，爱你爱你……姐姐闭上眼睛，伸出严的手抚摸另一个自己。
灯太多，房间里比白天还白，我看见姐姐开始关灯。顶灯，壁灯，台灯，一盏一盏，反复试验后，姐姐只留下浴室里的灯。浅浅的光亮从浴室里透出来，映射在橘黄色的墙布上，浪漫而温馨，衬得姐姐皮肤正好，皱纹最少。姐姐把迪奥抹在被子上，把自己捂在被子里，设想是裹浴巾呢还是穿浴袍给严开门呢？浴巾吧，万一没裹得紧或者张开双臂和严抱抱，它一下就落地上了呢？还是浴袍稳当！四十而胖的女人，脱了不比没脱的好看啊。
至少有一百年，姐姐没有被抱抱了。姐姐觉得。
9
凌晨两点，只身一件睡裙的姐姐敲开我的家门。
像一株被霜雪打焉的大白菜，姐姐全身松垮。
汗水都捂出几身了，标点符号严都没给姐姐一个。也许之前发出的0816严没懂起！姐姐又追一条：房间号！8楼16号！
手机在姐姐的掌心里颤栗，她焦躁不安。姐姐直接拨打严的电话。说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姐姐不敢相信，重拨。“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脑海一片空白之际，严的短信到：0806！
什么意思？！姐姐拿起房卡，对照自己先前发出的0816，对的呀，没发错呀！
姐姐再次拨打。严说，喂。姐姐心跳加速：是0816！8楼16号，不是6号！严说，哦，我搞错了。姐姐旋即又温软下来：你还在喝吗？严说是的。姐姐说别喝多了好吗？别喝醉了。严说好的。姐姐还想说，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严就挂了。
姐姐长舒一口气。怎么没问他刚刚为什么关机呢？
严的电话又到。姐姐的心已经蹦出来：该是来了！
严说，对了，开始说的投资的事情你考虑好没呀？姐姐心碎一地：你还在喝。严说，我在问你呢！
没有，明天和我妹妹商量商量再说，毕竟我什么都不懂。
哦，严说，行。
姐姐再拨过去，无人接听。
姐姐睡下，我辗转反侧，起床上网打开搜索引擎：网络传销。一读再读，将网页添加进收藏夹。明天给姐姐看吧。
八点过，姐姐来到厨房，我在打豆浆。姐姐表情复杂，一半笑容一半愁容，但明显泪痕未干。
之前，我听见姐姐在嘤嘤地哭：0806，0806明明就是你住的房间，明明就是你把发给别人的短信错发到我的手机上了！我出0816的时候明明看见一个穿得又短又少的女人进了0806！我还看见你的车子就停在停车场！骗子，大骗子！欺负我……
你再睡会儿，我弄好了叫你。我说。
不睡了，我要出去。
出哪儿去？
双龙湖。
干嘛？
严天棒在等我。
投资？！
不是，去看天鹅。
看天鹅？
也是赔罪。他说他昨晚喝得太醉了，手机也没电了，在车上住了一晚。
你确定？
他发毒誓了。
非要去吗？
他在楼下等了一个小时，说我若不再见他，他就追东莞来见我。
10
姐姐穿了身草绿的蓬蓬裙近乎蹦跳着出来：好不好看？
不好看，我说。
可是只有这个才可以遮肚皮呀！姐姐撩撩裙裾有点犯难。
喷完神仙水戴上平光镜，姐姐给我一个响亮的飞吻笃笃地下楼了。
那刻，我突然难过！悲不能抑。想起雷平阳的《杀狗记》。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
皮呀！姐姐撩撩裙裾有点犯难。
喷完神仙水戴上平光镜，姐姐给我一个响亮的飞吻笃笃地下楼了。
那刻，我突然难过！悲不能抑。想起雷平阳的《杀狗记》。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
